次日,蒙虎對蒙仲透露的事得到了驗證,宗主蒙簞將所有族人聚攏在祖屋前,宣佈了宋王最新的命令,即擴徵兵力,討伐滕國。
這話一出,底下的族人們頓時譁然,要知道在三年前,在宋國初次討伐滕國的時候,蒙氏一族便派出了整整七百五十人,其中蒙氏子弟佔兩百名,而這兩百名族人,現如今仍在世的,卻只有寥寥四十餘人,其餘皆在一年後攻伐滕城時喪生。
時隔僅僅兩年,痛失親人的族人才剛剛淡忘那場噩夢,宋王偃便再次下令徵兵,這如何不使族人們感到憤怒。
而此時,葛氏、蒙嬿與蒙仲一家,亦站在人羣當中,當聽到宗主蒙簞的話後,葛氏與蒙嬿二女的臉一下子就白了,蒙嬿埋頭在養母的懷中渾身顫抖,而葛氏則摟着養女,抿着嘴脣一聲不吭。
這也難怪,畢竟兩三年前討伐滕國的那場戰爭,葛氏失去了長子蒙伯,而蒙嬿失去了親兄長蒙春,隨後就連親母蕭氏亦因悲傷過度而過世,可以說,一場戰爭,摧毀了兩戶人家。
而現如今,蒙仲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倘若應徵從軍,葛氏與蒙嬿可能就得再次承受失去兒子、失去兄長的痛苦,這份恐懼,讓她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沒事的,沒事的。”
葛氏面色發白地安慰蒙嬿道:“你兄今年才一十四,還不到服役從軍的歲數,沒事的,沒事的……”
然而,宗主蒙簞隨後公佈的消息,卻打破了葛氏的僥倖:宋王有命,這次徵兵不問歲數,每戶都必須派出一名男丁,且父死兄替、兄死弟替,直到宋國打贏這場戰爭。
這話一出,底下的族人更是譁然,他們甚至顧不得對宗主的敬畏,紛紛出言抵制,甚至於公然挑釁宗主蒙簞,指責他不顧族人的生死,欲將蒙氏一族送上死路。
在這混亂的情況下,宗主蒙簞扯着嗓子大聲喊道:“這次出兵,將由老夫的次子蒙鶩率領!”
聽到這話,族人們這才逐漸冷靜下來。
因爲據他們所知,宗主蒙簞的長子蒙鷔早年在戰場上過世了,也只剩下蒙鶩一個兒子,如今將唯一的兒子亦派往戰場,這確實讓人無法指責什麼。
見族人們冷靜下來之後,蒙簞環視着在場的所有族人,沉聲說道:“諸位,你們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前代宗主曾教導我,無族人何以爲氏族?難道老夫就忍心看到我的族人們在戰場上犧牲麼?難道這兩年我蒙氏一族犧牲的子弟還早麼?但這是王的命令!我蒙氏祖祖輩輩皆居住在此,效忠歷代宋國君主,保衛國家、守護族人,先祖留下的規矩,不可破壞。……更何況,爲了攻伐滕國,我蒙氏一族已有太多的族人爲此喪生,豈能讓這場戰爭半途而廢?若這般,我等將以何等面目去見死去的族人?”
說到這裡,他拍了拍他兒子、也就是蒙氏少宗主蒙鶩的肩膀,沉聲說道:“此次徵兵,將由老夫之子蒙鶩率領,率隊前往滕國,與家司馬蒙擎等人匯合……”
望着底下沉默的族人,蒙簞原本可能還在想再說幾句,但最終,他嘆了口氣,將後續的事都交給了兒子蒙鶩。
蒙鶩也不是善於言辭的人,在環視了一眼諸族人後,生硬的說道:“明日,我會在鄉邑的東邊召集族人,每家每戶派一人前來報道。……就這樣,諸位都散了吧。”
看着離去的蒙鶩,諸族人面面相覷,這才逐漸散離,而葛氏、蒙嬿、蒙仲三人,亦跟隨着沉默的隊伍,回到了自己家中。
其實對於這件事,蒙仲倒並不意外,畢竟他早就從蒙虎口中得知了一些情況,並且,他爲了這件事足足準備了兩年。
但葛氏與蒙嬿卻因此顯得魂不守舍。
“娘,怎麼辦,阿兄他也要服役從軍了……嗚嗚嗚……”
“別擔心,沒事的,沒事的。”葛氏安慰着女兒,可安慰着安慰着,她自己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母女二人在家中抱頭痛哭。
看到這一幕,蒙仲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在一旁勸說,只可惜效果甚微。
而就在這時,蒙仲隱約聽到院內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站起身來朝院內瞧了一眼,便看到長老懞薦正拄着柺杖朝正屋走來。
“長老。”蒙仲喊了一聲,迎出屋外,順便提醒屋內的葛氏、蒙嬿母女擦掉眼淚。
“仲兒啊,老夫……”
蒙薦微笑着與蒙仲打着招呼,旋即便聽到了屋內的吸溜聲,他微微一愣,隨後便猜到了原因。
而此時,葛氏與蒙嬿亦得知長老懞薦到來,擦拭掉眼淚,迎出屋外。
待瞧見蒙薦後,葛氏語氣哽咽地說道:“長老,我家仲兒他才十四歲,我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實在不忍……”
“葛氏,葛氏。”見葛氏面色着急,蒙薦連忙寬慰道:“老夫今日前來,就是爲了這件事。”他稍稍一頓,旋即壓低聲音說道:“這次族內徵兵,與仲兒無關,仲兒,你今日就收拾行囊,回到莊夫子身邊去。”
聽到這話,蒙嬿驚喜地叫道:“真的麼,長老?我阿兄他真的可以不去嗎?”
蒙薦微笑着點了點頭,目視着蒙仲說道:“仲兒乃是夫子的得意弟子,豈能叫他赴戰場?”
得到長老的證實,蒙嬿更加歡喜,搖晃着母親的手臂歡喜地說道:“娘,您聽到了嗎?長老說阿兄可以不去……”
然而,葛氏的臉上卻並無幾分歡喜之色,反而多了些憂愁與顧慮。
因爲她意識到,她兒子蒙仲,可能是整個蒙氏一族唯一受特殊照顧的那人。
她忍不住問道:“長老,方纔宗主曾說,每戶都需要派出一子,若是仲兒不去,那仲兒的名額……”
蒙薦沉默了半響,最終還是說道:“由蒙摯的兒子蒙孚代替。”
“蒙孚?”
葛氏吃了一驚,因爲據她所知,蒙摯的兒子蒙孚比她兒子蒙仲還小兩歲,今年才十二歲。
彷彿是猜到了葛氏的顧慮,蒙薦寬慰道:“葛氏你莫要多想,這也是蒙羑長老的意思,當初阿伯因救蒙摯而死,今日蒙摯之子蒙孚代仲兒服役從軍,理所應當。更何況此子到了軍中,有父伯照應,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危險,葛氏你就放心吧。”
“可……”葛氏欲言又止。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蒙薦擺了擺手,叮囑葛氏與蒙仲道:“這件事莫要聲張,仲兒,你今日就啓程返回莊夫子身邊,莫要耽誤。”
說罷,他又隨意叮囑了一些,旋即便拄着柺杖離開了。
當晚用過晚飯,葛氏打發蒙嬿去餵養家中的兔子,趁着這工夫她將兒子蒙仲喚到房中,低聲詢問道:“仲兒,你對此怎麼看?”
蒙仲如實地回答道:“不敢隱瞞母親,其實今日公佈的這件事,孩兒早些時候便知道了。並且,孩兒在兩年前就跟阿虎、阿遂他們私下有了商議,待日後有機會,殺死滕虎,爲兄長報仇。爲此,孩兒與阿遂這兩年研讀兵法,而阿虎則苦練武藝,就是爲了有朝一日報這個仇。”
“你們……”葛氏吃了一驚。
半響後,她嘆了口氣,低聲對蒙仲說道:“兩年前,爲娘送走了你的兄長,實在不忍心再讓你遇到什麼不測,可是蒙摯的兒子蒙孚比你還要小兩歲,卻要代你從軍,爲娘亦實在不忍心……”
蒙仲當然明白母親的左右爲難,微笑着寬慰道:“娘,您不必擔心,夫子曾教導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道道不相同’,夫子的道是自由逍遙,而孩兒的道……孩兒如今還未摸索到,但孩兒希望爲兄長報仇的這份信念,卻從未消減。滕國只不過是一個小國,靠着齊魯兩國與墨家子弟的暗中幫助,才能抵擋我宋國到如今,可現如今,宋王已不耐煩這場戰事,將以雷霆之勢摧毀滕國,因此孩兒斷言,這場戰爭,我宋國必勝無疑!倘若錯失了這次機會,那滕虎或將死在他人手中,成爲孩兒畢生的遺憾。”
葛氏皺着眉頭思索着。
她當然相信兒子的話,畢竟這個小兒子跟她長子蒙伯不同,從小就聰慧過人,且後來又拜在莊子門下學習,他的判斷,當然要比她婦道人家更準確。
她想了想說道:“你蒙摯叔曾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在你兄的靈堂上行叩跪之地,再加上這兩年蒙羑長老對我們家的照顧,他們欠我們家的恩情,早已經還上了,爲娘不忍心叫蒙孚那孩子替你從軍。倘若你也是這個意思,爲娘縱使心中有萬分擔憂,亦會支持你的決定。不過,爲娘並不要求你爲你兄長報仇,相信伯兒在九泉之下也是這個意思,只要你平平安安,在我宋國戰勝滕國後平安回來即可,至於滕虎死在何人手中,爲娘不在意這件事。”
“孩兒謹遵母親教誨。”
蒙仲拱手應道。
葛氏點了點頭,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問蒙仲道:“那夫子那邊怎麼辦?夫子的性子,爲娘多少也瞭解一些,他想必不會允許此事。”
蒙仲聞言微微點了點頭,的確,相比較葛氏的“通情達理”,莊夫子那邊要麻煩的多。
『搞不好,會被逐出師門吧……』
蒙仲暗暗苦笑。
但即便如此,蒙仲仍義無反顧,畢竟兄長蒙伯曾經待他極好,他作爲弟弟,理當爲兄長報仇。
哪怕他其實也知道,作爲仇人的滕虎,其實也並非是一名惡人。
世間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