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迷迷糊糊醒來時,尚不過三更。
屋子裡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聽見大丫鬟紅櫻的呼吸聲,輕而緩,平而穩,於暗夜之中聽進耳裡,有着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呼吸聲。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閉眼就能聽見自己的慘叫聲。即便沒了舌頭,聲音悶在喉嚨裡,也依舊響徹耳際。
然而如今……舌頭在嘴裡沿着貝齒打了個轉,靈活自如卻帶着兩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擁有過它……
若生還記得,自己臨終的時候,五感幾乎盡失。不像現在,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聞得到空氣裡瀰漫着的百合香,氤氳的,氣味怡人。她躺在錦衾下,闔着眼細細嗅去,依稀能分辯出裡頭的三兩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頭香,隱約還混着些白漸香的果味……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軟枕中。
這樣一味合香,價值數金,但在連家卻是司空見慣。
一顆價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奩中,亦是堆積如山,無人問津,空擺着積灰罷了。錦衣玉食的年月裡,府裡花在脂粉費上的銀子,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十數萬兩。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她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爲烏有。萬貫家財被人奪去不提,佔了平康坊整整一條街的連家大宅,亦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如今的奢靡,不過過眼雲煙。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嘗過。
眼眶忽然變得灼熱,枕面上繡着的纏枝芍藥被泅成了一團暗色。
連若生偏過頭,未及睜眼,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喧鬧。
耳聽得大丫鬟紅櫻一直平穩的呼吸聲一頓,隨後帳子外便響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響動。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擡起頭來,側目望去,但見雨過天青紗帳被撩開了一角,紅櫻自外探進半張臉:“姑娘醒了?”
屋子裡尚未點燈,紅櫻看不見她紅着的眼。
連若生便也不動,只在帳內啞着聲音低低問:“外頭怎麼了?”
黑暗中,她說話的腔調顯得頗爲古怪,吐字雖則清晰,卻說得極慢,一字一頓,帳外的紅櫻聽着卻鬆了口氣。
前些個日子,連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失了聲,咿咿呀呀說不清楚話,腿腳也木頭似的僵住,動彈不得。
消息傳進千重園,若生的姑母雲甄夫人動了大怒,責令衆人立即將京師各處的大夫都請回了連家。沒多久,宮裡頭得了消息,亦迅速打發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前來望診。
但她的脈象平穩,沒有絲毫患病的跡象,衆大夫一一瞧過,皆是一頭霧水。
好好的一個人,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實乃怪哉。於是,方子還是一張張地開,藥還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子裡送。不多時,藥渣便堆得小山高。但衆人心知肚明,這些不過是些溫補的藥罷了。
可若生,卻真的開始漸漸好轉。
幾日後,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幾個字詞來,腿腳雖還不大靈便,也可在牀邊略站上一會。時至此刻,她說話的腔調雖還怪異,卻已能自如交談。紅櫻身爲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過一回,自是心有餘悸,而今見她好多了,纔算安心了些。
連日來,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傳,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紅櫻眼裡閃過一絲譏誚,啓脣應道:“聽響動,似是從明月堂鬧起來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麼幺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親連二爺的新婦,今年還只雙十年華。
因出身落魄,闔府上下不論主僕,皆對她頗爲瞧不上眼,其中更以連若生爲甚。她極其厭惡繼母,她身邊的婢子,便也都順着她的意思,時常揀了話來排揎數說朱氏。
然而這一回,紅櫻的話音剛落,便覺有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紅櫻一怔:“姑娘……”
“將燈點上,換綠蕉進來。”
紅櫻大驚失色,綠蕉一個月前才因爲在她數落二太太時,幫着二太太說了句話,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兩個嘴巴子,趕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計,姑娘這會怎麼突然提起她來了?
“還不去?”
怔仲間,她聽見帳內的連若生又催了聲,不敢再猶豫,急忙應了是退下點了燈,匆匆出去尋了綠蕉來。
她一走,內室裡少了個人,頓時便寂靜下來。
連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牀沿,赤着腳扶着牀柱站直,吃力地邁開一小步。然而纔剛擡起腳,她便踉蹌着朝前撲去,膝蓋“嘭”一聲重重磕在了腳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撐着地面爬起來,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緊緊抿着。
府裡謠傳是繼母朱氏暗中謀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可其實,哪裡是這麼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後,她當了近兩年的啞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卻反倒不習慣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還要摔上幾回,才能運用自如。
正想着,有個青衣小丫鬟打起簾子,躡手躡足地朝內室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那彎腰揉着膝蓋,慌忙上前來:“姑娘,傷着哪了?”
“碰了下膝,沒什麼大礙。”若生鬆了手,任由綠蕉小心翼翼地爲自己捲起褲管。
綢褲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紅了一大塊,再過一會只怕就要青紫了。綠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藥來。”
連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遲些再取也無妨。”
這點傷於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受過的傷,數之不盡,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覺得疼了。
她就着燈光擡頭看向綠蕉,心頭閃過一陣酸楚。
綠蕉跟紅櫻是一塊被提上來的,但綠蕉實誠,嘴不甜也不會討好她,過去並不得她歡心。反倒是紅櫻那丫頭,膽子大,腦子也活絡,知道順毛捋,愈發得了器重。她少時脾氣大,性子惡劣,愛聽好話爲人亦浮躁,只當紅櫻是個好的,事事都拿她當回事,待紅櫻親厚異常,以至於紅櫻當着她的面數落繼母,還能得了讚賞。
可這般會拍須溜馬的紅櫻,等到大難臨頭,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棄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尋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紅櫻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反過頭來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負義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連家分崩離析,各房僕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後仍死守在二房跟着她的人,只有綠蕉一個。走出平康坊時,跟在她身後的,也只有綠蕉。
若生望着綠蕉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
她一貫記不住人臉,紅櫻綠蕉在她看來,生得並無太大差別,但她總記得綠蕉的這雙眼睛,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過。然而綠蕉跟着她,沒享過福,卻吃盡了苦頭。
那是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拼盡全力對你好,不爲巴結不爲謀利,只因爲一聲“姑娘”,只因爲她昔年給過一口飯吃。
她緊緊握住了綠蕉的手。
綠蕉卻因爲她的突然動作,唬了一跳,僵着舌頭訥訥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若生緩緩鬆了手,在牀沿坐定,啞着聲慢慢問道,“明月堂那邊出了什麼事?”
綠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聽說是二爺不見了。”
“不見了?”連若生詫異地擡起頭來。
“金嬤嬤正領着人四下找着。”綠蕉道,“二太太……”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沒再開口。
連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去取衣裳來,我出去找。”
綠蕉訝然驚呼:“您的腿……這怎麼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幾步,卻走不快也走不長久,按理的確不該去。但若生心中有數,明月堂那邊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個把時辰。如今還在正月裡,冬寒未消,夜間更是冷風呼呼,寒意徹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時人早凍壞了。
何況現如今這府裡,只怕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她爹這會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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