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第一次聽說“笑春風”這支曲子。
她初聞,只當這曲子是尋常之物,聽了他的話後仍覺不解,似乎又另問了一句什麼……可問的是什麼呢?秀眉微微蹙起,若生任思緒回到過去,回到她頭一回聽見玉真彈奏那支曲子的時候。
事情隔了有年頭,她又並不曾刻意記過,一時間能想起來的也只是些模糊零星的片段。
她好像問了玉寅一句,此曲有何不同之處?
玉寅便也輕笑着答了她一句。
但若生此刻回想着過去,卻是當真想不起他到底說過什麼。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落在了花莖上,稍稍一用力,那花就彷彿要被折斷一般,低了低頭。若生望着那嫩黃色的花蕊,腦海裡似閃過一道白光,突然間就記了起來,玉寅說的是,這支“笑春風”是玉真許多年前自個兒寫的,世間獨一無二!
玉真在音律上頗有天賦,旁人忙着讀書習字的時候,他就已經能作曲了。
是以“笑春風”一曲,應當只有他會彈!
若生只覺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那細弱伶仃的花莖一直鑽入自己的指尖,又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她心頭,冷得人渾身僵硬。她驀地鬆了手,往後退去,誰知一腳踏偏,身子趔趄,一下就仰面往下倒去,冷風拂面,似墜萬丈深淵。
幸而扈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了,這纔沒有摔到地上。
一旁的錦娘驚呼着,揮舞着白胖的一雙手撲上來,磕磕絆絆問若生:“連姐姐摔着了不曾?”
扈秋娘扶着若生站定,看看她的面色。遂扭頭去同錦娘笑着說:“姑娘沒有摔着,勞劉姑娘憂心了。”
“這便好……這便好……”錦娘捂着心口長舒了一口氣。她娘喊了她來作陪,結果這客人要是就在她跟前摔着了哪。那她就是真的沒法同她娘交代了。她又想着這好端端摘個花,若生也能差點摔了。可不敢再陪着她逛下去,便道:“連姐姐,我們一道去前頭的小涼亭裡坐坐可好?”
若生聽着,也慢慢回過神來,“當然好。”
錦娘就上前來親親熱熱挽了她的胳膊,“讓下頭的人鬥草玩耍,我們就在一邊看怎樣?”
“鬥草?”若生愣了愣。
錦娘見她怔愣,也詫異道:“難道京裡沒有?”
若生仔細一回憶。似乎是有的,只是不常玩,她更是沒有玩過,便也不知是說有還是沒有,只搖了搖頭說:“鮮見。”
“唉,這看來京城也沒有什麼好玩的。”生得珠圓玉潤的錦娘一張福臉微垮,可惜道,“想來,興許還不如平州的日子有趣。”
說話間,本就離得不遠的小涼亭。就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錦娘拉着若生踏上矮矮的臺磯,走進涼亭裡揀了石凳落座,就讓跟着來的丫鬟們鬥草玩去。
平州多花木。幾乎家家戶戶都遍栽各色花草,而且如今正值初夏時節,園子裡就是野花也開了不少。
沒一會工夫,幾個丫鬟就三三兩兩聚攏了來。
有折了白玉蘭的,也有不知去哪尋了狗尾草的……若生心不在焉地略掃了一眼,發現這些花草她大概也都認得。雖是主子發的話,讓他們儘管去折,但園子裡的奇花異草就算種得再多,這起子人也是斷斷不敢真去折了來的。
丫鬟們互相攀比着對方手裡的花草。說得好不熱鬧。
其中一人就來請示錦娘:“姑娘,您說是文鬥還是武鬥?”
錦娘想也不想脫口就道:“文鬥不好玩。武鬥吧!”
扈秋娘聞言面上微露笑意,她倒是知道這些玩法的。就附耳在若生邊上細細解釋了一番。
“文鬥”便是衆人各自折草摘花來,比試哪一位採摘的花草種類最多,最爲罕見;“武鬥”則是大不相同,需用花草角力。
若生就看着其中兩個小丫鬟各選了一件,以葉柄相勾,捏住了互相往後拽。
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說有趣,委實也沒有什麼太有趣的。
這鬥草好玩的地方,在於一個“賭”字。
小丫鬟們玩的也不大,你押兩個大錢,她押一團線的,至多也就是押上一盒脂粉而已。
錦娘看得津津有味,在旁見草斷了就唏噓,見人贏了錢又大笑,亭子裡的氣氛好不熱鬧。
可若生坐在一旁,眼睛看着她們手裡的花草,心思卻早已不在這裡。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畢竟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不是昨兒個纔剛剛發生過的。可她不想則罷,一深想,就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記錯。她的確問過玉寅那句話,玉寅也的確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那支曲子是玉真自己寫的,世上獨一無二。
所以既是世上無雙的曲子,爲何遠在平州的劉刺史府中,竟有個姨娘就會彈?
而且按照錦孃的說法,這曲子還是梅姨娘最拿手,彈得最好的。
她不由得問錦娘:“不知梅姨娘是哪裡人士?”
錦娘稍訝,困惑道:“連姐姐爲何問這個?”
“哦,只是我一時好奇罷了。”若生狀若無事地笑了笑,杏眼微彎,眼下臥蠶分明,“你方纔不是說起她琴彈得極好嗎?我想着,這琴總是要苦練過纔能有今時這般技藝,她過去必然不會是長在鄉野的。”
錦娘本來只是老老實實聽着,聽到這裡不覺皺了皺眉頭,語氣裡困惑畢露:“我倒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到劉家,還不滿四年,初時只是個丫鬟罷了,同母親身邊的聽霜是一道的,我便一直以爲她們是差不離的。”
說到丫鬟二字時,錦孃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些。
不管她喜歡不喜歡梅姨娘,梅姨娘如今都是她父親身邊正正經經的妾室,是她的庶母。最起碼的臉面,總是要留的。
不過這幾年,梅姨娘雖得劉刺史寵愛。但始終沒有誕下一兒半女,劉夫人江氏膝下卻早已是兒女雙全。加上劉刺史雖然偏寵妾室,到底也沒有做出過什麼寵妾滅妻的事來,這內宅裡的一應事宜,也一直都是江氏做主。
但跟在劉刺史身邊前前後後照料的,卻總是梅姨娘。
錦娘說着,不虞之情終究還是流露了出來。
若生便沒有再問,她已經從錦娘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梅姨娘的出身,錦娘並不知情。人入內宅,必然經過江氏的眼,江氏既然買下了她,便證明至少明面上梅姨娘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
但若生越想越覺得古怪,梅姨娘跟玉真會彈同一支曲子的事,絕不是巧合。可惜她沒有親耳聽過梅姨娘彈琴,也就無法確認這兩支都叫“笑春風”的曲子,究竟是不是同一支。
她沉默了下去,錦娘也轉回身去看丫鬟們鬥草。
亭子里正熱鬧着,不遠處的小徑上突然多出來兩個人。是錦娘同父異母的兄長劉大郎跟蘇彧。
正在興頭上的錦娘絲毫沒有察覺亭前有人靠近,若生便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道:“有人來了。”
錦娘霍然擡頭去看。瞧見劉大郎,便笑着站起身來:“是大哥!”
劉大郎雖不是江氏所出,但瞧錦孃的模樣,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看來很是不錯,若生也就站起身來,循着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明明是要去看劉大郎的,視線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一旁的蘇彧身上。
劉大郎許是生得像母親,因着跟錦娘不是一母所出,倆人長得截然不同。他年歲同蘇彧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眉眼也生得俊秀,可走在蘇彧邊上。愣是同小徑上的石子一般,無甚區別,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若說生得好,眉眼五官比蘇彧長得好的人,也不是沒有。連家的千重園裡,那一羣羣的少年郎,長得或清秀或俊朗,隨便拉一個出來,都不會比蘇彧差到哪裡去。
可此刻映入若生眼簾的少年,卻似乎尤爲形貌昳麗。
忽然,像是察覺了若生的目光,他側目看了回來。
若生來不及移開視線,就只能這麼被抓了個正着。
“連姐姐,大哥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同你一道的蘇公子嗎?”錦娘並不知道蘇彧是朝廷命官,看清楚了人只覺生得比自家兄長好看許多,不由一問。
若生頷首:“是定國公家的五公子。”
錦娘一聽,也是京城來的,便豔羨道:“連姐姐同他是不是很熟?”
正說着,那兩個少年已到了近旁。
聚攏來鬥草的丫鬟們頓時四散而去,一一墩身行禮。
若生就喊了句:“五哥。”這是學賀鹹的,若生記得他就這麼喚蘇彧,裝熟,換個稱呼便是了。
蘇彧被她喊了個措手不及,卻也丁點不見慌亂,只點點頭泰然自若地同劉大郎一齊走近。
錦娘上前去見禮,而後就纏了劉大郎說話,說的是什麼瓜果玉蟬青花小玉佩……
劉大郎面帶寵溺地笑了笑,似揶揄了句,兄妹二人就鬥起嘴來。
亭子另一側角落裡,若生站在裡頭,蘇彧站在外邊,趁着那對兄妹正說的興起,他忽然低聲如蠅語,說:“怎麼喊起哥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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