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墜子原是姑姑的東西,是她早年在東夷得來的。姑姑悉心保管了多年,直至雀奴去世,纔將這枚玉墜轉贈給了她。
雀奴身上有一半的東夷血統,這玉墜給了若生,是權作紀念的。若生接下後,便用紅繩串起貼身掛在了脖子上。她雖然並未問過姑姑這墜子的來歷,但心中多少有數,能叫姑姑一留便十數年的東西,只怕是同那位東夷三王爺有關。
是以當姑姑告訴她這墜子只有半塊的時候,她深信不疑。
依她對姑姑的瞭解來看,另半塊墜子不是在那位三王爺身上,便該是同她早夭的表兄一道埋在了地下。
然而方纔那一眼——
若生緊緊攥着手裡的玉墜,心頭百轉千回,猛地叫了一聲夏柔。
夏柔還在因爲她先前失手摔在地上的酒盞而失神,聞言一驚:“怎麼了?”
若生道:“你往樓下看一眼,留神看那個牽着馬的男人,看他的臉可有什麼異樣。”
夏柔怔了一怔,點點頭依言往窗外望去。
“可有異樣?”若生問。
夏柔轉過臉來看向她:“挺俊俏的。”
若生沉默了片刻,過了會才細問道:“你仔細看他的眉眼,是大胤人模樣還是異族模樣?”
聽見“異族”兩個字,夏柔面上露出了兩分吃驚,正了正臉色道:“我再瞧瞧。”她再次往樓下看去,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個年輕人。
許是目光太過熾熱,突然間,藍衣的青年仰頭朝她看了來。
二人目光一觸,像是有一條線,驀地繃緊了。
但夏柔沒有慌張,反而朝着他嫣然一笑。然後收回目光,站直,合窗,一氣呵成,半點不見亂。她正色看着若生道:“瞧着像是大胤人,但仔細看,他的眉眼似乎更深邃些。”
若生點點頭沒有言語。
夏柔回到桌前,重新斟了一盞梨花釀遞給她,輕聲問道:“你認得他?”
若生摩挲着杯身,聞言搖了搖頭:“不認得。”
但她看着那個人,想起那半塊玉墜,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如果姑姑的孩子一直活着,那他現在該是什麼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還是醜陋?若生不知,也從沒有想象過。因爲姑姑告訴她,那個孩子死了,一落地便死了。
但如果他活着呢?
他應該更像一個大胤人吧。
他嫡親的祖母原就是大胤姑娘,他的親生母親也是大胤女子。
他的父親便已不那麼像是東夷人。
他就應該,更不像吧?
胡思亂想了一通後,若生眼中露出了一點嘆息式的神情。她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梨花釀入口甘甜,丁點辛辣也無,委實不像酒。她定定地看着夏柔道:“若讓你將方纔所見的那個男人畫出來,你有幾分把握?”
“琴棋書畫詩酒花”,夏柔只精了一個“畫”字,讓她作畫,她還是不怕的。
她拿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畫了幾道後口氣篤定地道:“至少八分。”
若生舒了一口氣。
這時,她聽見夏柔有些遲疑地說了一句:“奇怪,仔細想想,那人竟同你生得似乎有幾分相像。”
若生心中一震。
莫名的,即便隔着窗,這一瞬間她仍然覺得天變了。
夕陽漸至。
風更冷了。
身在長興衚衕的蘇彧站在廊下,仰起頭來朝上看,視野所及的四角天空隱隱帶着種沉沉的暮氣。他忽然間有些呼吸不暢,胸口憋悶令人不快。
如今大局已定,永寧也該回宮了。
他原以爲到了這一日,自己定然會長鬆一口氣。
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裡竟然有些不捨。
蘇彧輕嘆了一聲,將視線從愈顯陰沉的天空上收了回來。他轉過身,向屋子裡走去,然而才掀開簾子,他便定住了腳步。他站在門邊,看着裡頭的人,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
屋子裡只有三個人。
永寧抱着若生送給他的布老虎在小聲地自言自語。
“小老虎、小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童聲邊上,是正在低頭收拾東西的少年,嘴角微微地笑着。
另一邊,屋子的角落裡,也有一個少年在認認真真地收拾着東西。
兩個人,穿着一模一樣顏色樣式的衣裳;兩張臉上,也掛着幾乎一般無二的微笑。
蘇彧有一剎那的失神。
數年來,三七和忍冬兄弟倆一個跟着他呆在定國公府,一個跟着永寧留在長興衚衕,二人鮮少如今日這般聚在一道,是以他也一直沒有發現,原來三七和忍冬他們倆是這樣的像。
蘇彧知道他二人是雙生子,但往常只看一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直到方纔,他掀開簾子往裡看的那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沒能一眼便分辯出誰是三七,誰又是忍冬。他們看起來是那樣的相似,不說話的時候,分明就像是鏡中和鏡外,一邊一個,卻是同一人。
蘇彧的聲音像在夢囈,很輕,很輕:“忍冬?”
屋子裡很安靜,除了小永寧軟糯的童聲外,並沒人在說話。所以他一開口,即便聲音輕微,屋子裡的兩個少年還是立即便齊齊朝他看了來。
望着那兩張臉,蘇彧猛地頭皮一炸。
左側的少年率先察覺了他的神色不對,急忙問道:“怎麼了主子?”
右側的少年眨眨眼,飛快地四處張望了一圈,疑惑又苦惱地道:“五爺,可是小的哪樣收拾的不對?”
蘇彧攥着簾子的那隻手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現下辨出來了。
左側的是忍冬,右側的是三七。
可他們倆在他身邊呆了這許多年,他方纔竟未能一眼便分辨清楚。
蘇彧的眼色沉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三七和忍冬也就不敢說話。
就連永寧,都察覺出了氣氛不對,沒有繼續同他的小布老虎說話。
但寒風一陣陣的,不斷地從半開的門口吹進來,吹得屋子裡的熱氣也散了。終於,永寧抱着布老虎,揚聲叫了一聲“爹爹”:“冷!”
蘇彧這纔像是回過神,將手裡的簾子放了下來。
他看着永寧,忽然喃喃地說了句:“該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