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甄夫人失笑:“嘴皮子也利索了。”
“姑姑,可是出了什麼事?”若生試探着問道。
雲甄夫人卻只搖頭不語,隨後笑言:“能出什麼事……”
若生一邊聽着她說話,一面也在心間飛快地思量了起來,眼下玉寅兄弟二人的事,尚在查,還未有消息,何況便是真有哪裡不對,也不至叫姑姑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她如今瞧着,分明有種強弩之末的意思。
她望着姑姑,沉吟道:“姑姑若有心事,便是不能告訴阿九,也請同竇媽媽說上一說,饒是不明說也總好過憋着一個字也不吐露。”
這人一旦有了心事,憋得久了,就成了心魔,將精神氣一點點吸光,終將變成一具蒼白無力的行屍走肉。
雲甄夫人遇事素來鎮定,面上神情慣常沒有什麼波動,鮮少流露出今日這樣的疲態來。而且若生來時就已聽竇媽媽說了,姑姑今兒個白天一直歇着,連門也未出過,就是沒有一直矇頭大睡,也斷沒有遇上什麼叫人疲累的事。
她這疲倦,顯然是因爲心裡頭的事。
能這樣,這事必定不小。
然則若生始終只是個晚輩,加上年歲又不大,有些事不好問得深,這般說了一句也只能低頭去吃她的茶,不便再勸。
桌案上的茶,卻也不是雲甄夫人平常喝慣的武夷茶,而是若生早前從平州帶回來的花茶。雲甄夫人雖然談不上喜歡這茶,收下後卻也沒有命人閒置在一旁。只讓人擺出來,閒時吃茶就囑人煮上一壺。
若生飲了一口,齒間頓時便有一陣陣淡淡的花香散開去,須臾口腔內便顯得香氣充盈。
她心頭微動,暗歎口氣,想着是不是還是該多問上兩句,擡起頭來看向了雲甄夫人,然而她還尚未張嘴,就先聽見坐在那的姑姑突然間說了一句——“你應當,還有一位表兄。”
若生不覺怔住。表兄?她自然是有表兄的。
她娘出身永定伯府。家中兄弟數人,各自娶妻成家生子,她有許多位根本分不清的表兄。
這些還算是親近的,稍離得遠些的。定然還有不少。只是那些人她就更加沒有仔細留心去記過。眼下要回想,也是萬分艱難。
她不懂,便只能問:“姑姑說的是哪一位?”
雲甄夫人沐在燈下。神色間陡增落寞,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她在笑,笑得卻半點沒有歡喜,她說:“是你沒有見過的那一位。”
可若生聽到這,卻愈發得糊塗起來。
她沒有見過得表兄弟,只怕不少,而且就是見過了,她也壓根記不住人。
她越發弄不明白雲甄夫人口中說的“表兄”究竟是誰了。
就在這個時候,雲甄夫人突然道:“是我的孩子。”
“什、什麼?”若生一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倒吸了一口涼氣。
驟然聽見姑姑說這話,她最初還當是姑姑有了身子,可轉念一想姑姑嘴上說的可分明是表兄,那就是年長於她的,又怎麼可能是現在纔有的?可據她所知,姑姑從未成過親嫁過人,這“孩子”又是打從哪裡來的?
若是年長於她的孩子,那今年至少也得有個十三歲了!
不過片刻光景,若生腦海裡已經飛快閃過無數個念頭。
十三年前,千重園已是建成,姑姑已經開始養着那些個人了!
難道姑姑口中她那位不曾逢面的“表兄”……
若生瑟瑟發抖,突然間不敢再繼續深想下去。
大胤風氣縱然開放,貴族婦人蓄養面首的,遠不止雲甄夫人一人,可若是同面首有了孩子,還生了下來,那就不得了了!
若生心裡頭叫雲甄夫人一句短短的話說得亂糟糟的,胡思亂想着,想了那孩子的身世,又來想姑姑若是有過孩子的卻一直瞞着他們,這心裡該有多艱難,這日子該過得有多不痛快?
那孩子如今又會在哪裡?
她看着雲甄夫人,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自己身爲一個晚輩,在這樣的事情跟前能說什麼,該說什麼。
她分明,連一個字也不好多問。
“姑姑……”良久,若生只長長嘆了一聲。
雲甄夫人面上的疲態卻緩緩消了去,她伸出手指用力抵住眉心,狠狠揉了兩下,笑說:“嚇着你了?”
若生頷首,就她方纔那樣,如今就是說沒嚇着,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雲甄夫人慢慢收了笑:“這事原本也不該叫你知道。”已經瞞了這麼多年,就是瞞到她死的那一天,也沒有什麼。有些秘密,從一開始就應該被人帶到棺材裡去的。可惜她當年沒有死成,拖着這殘破身心活了下來。
大抵是老天爺早知道要有這麼一天,叫她再結結實實痛上一回,所以纔不肯叫她死,非要她活着。
人死了就不會傷心不會痛了,活着纔是真正的懲罰呀……
她說着,亦嘆息了一聲,而後打量若生兩眼,屈指輕輕叩了叩桌面,忽然道:“你雖然一向頑劣,卻並不是糊塗孩子,說與你聽也就聽了吧。”
若生驀地明白過來,心尖隱隱作痛。
Wшw ◆Tтkan ◆C○ 姑姑言下之意,已不再拿她當個孩子對待了。
所以這些個事,姑姑纔會當着她的面,說出口。
若生扶着桌沿,屏息坐了回去,緊繃着的身子也鬆懈了下來。
雲甄夫人手指摩挲着碗壁,上好的材質,觸手微涼,隱隱生溫,滑膩如同羊脂,碗中的粥食已有些冷了,凝了薄薄的一層皮子,在燈下泛着微光。她的聲音變得莫測起來。帶着些微沙啞,語調慵懶散漫,話語卻沉重而絕望:“他死了,落地的那一刻就死了。”
若生好容易放鬆下來的身子,剎那間又僵硬了。
她在想,竇媽媽可知道這件事?府裡各房的長輩們又是否知道這個事?她那已經離世的祖父祖母,又是否知道?
從雲甄夫人口中吐露出來的話語,一如既往的短,可這寥寥數字,卻像是一道驚雷落在了若生耳畔。
她終於還是問出了口:“還有誰知道?”
“皇上知道。”雲甄夫人淡淡地道。“至於旁的人。知道的,全死了。”
若生身子更僵了,連帶着舌頭都僵住了,半響發不出一個音來。
她當然明白姑姑不會因爲她知道了這件事而滅她的口。她怕的。只是姑姑提到了嘉隆帝!
京畿上下但凡知曉雲甄夫人的人。就也知道她同嘉隆帝之間感情深厚,不同尋常。
若生身爲連家的孩子,身爲雲甄夫人的侄女。當然更是清楚,但是姑姑、皇上、孩子……這三個詞她從來沒有放在一塊設想過,如今乍然聯繫起來,只覺心頭一寒,頭皮發麻。
像是有把極其鋒利的小刀,從她後頸沿着脊柱一路下滑,涼而快,火辣辣的痛,又叫人冷的直打哆嗦。
雲甄夫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忽然笑了起來,輕描淡寫道:“皇上與我情同兄妹,僅此而已。”
雖然這裡頭髮生過的事,遠非“僅此“二字便能概括。
若生自然也知道,以嘉隆帝對待連家對待雲甄夫人的方式來看,他們之間必定還發生過許多的事,但她聽了這話,還是無聲地透了口氣。
孩子,不會是嘉隆帝的。
否則,姑姑要說的就絕不會只是這樣一句話。
她鬆了口氣,回過神來,微微蹙着眉尖低頭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也如雲甄夫人碗中的粥食一般,冷了。
但這涼意正好,叫人警醒。
若生想了想,將杯中茶水慢慢飲盡,潤過方纔突然乾澀起來的嗓子,問道:“孩子的父親,是您傾心過的人?”
雲甄夫人哈哈一笑:“自然如此!”笑着笑着,眼角卻似有微光閃爍。
夜露漸濃,月色如水,沿着窗櫺縫隙蜿蜒而下,灑在了地上,像一片冷霜。
雲甄夫人擡手揚袖半遮了臉,手肘支撐在桌上,說:“罷了,不過些陳年舊事,也無甚可說的,不說了……不說了……”
堆烏砌雲般的發間,隱約有冷光浮現。
若生看着,愣了一愣。
那是一支簪子,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打磨雕琢而成,竟像是烏金一般,有着迥異於大胤婦人尋常用的髮簪樣式。
若生從未見過這樣樣式的簪子,絞盡腦汁想了一會,仍無絲毫記憶。
她沒有在旁的地方見過這樣的簪子,在連家也還是頭一次!
千重園裡胭脂水粉胡亂堆放,姑姑的首飾衣裳雖然有人看管着,卻也因爲多而繁雜,堆得滿滿當當幾大屋子,每回要用什麼,都要使人先去翻找上大半日。
然而若生見過的首飾裡頭,雖然也有樣式別緻少見的,可像雲甄夫人此刻戴在發間的簪子,她着實不曾見過。
這分明,像是異域之物。
她不覺皺起了眉頭,仔細看去,姑姑發間除此之外,再無一物。
委實怪哉!
爲何是今日戴上?
爲何偏偏是這支簪子?
腦海裡像是閃過了一道白光,突然劈開了重重迷霧。
若生眉眼間猶有稚氣未脫,此刻雙目一睜,眸中光華卻凜冽而執拗,不似深閨少女:“姑姑昔年,可曾去過東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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