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往前站一步,彎腰點頭,笑着答:“小的姓吳,沒名字,因在家中行大,所以衆人皆喚小的一聲吳大,三姑娘大可順着原先四爺的叫法,只叫小的爲老吳就是了。”他悄悄用眼角瞄着若生,束在身前的手交握着,右手的大拇指用力抵着左手的拇指,兩片指甲“咔吧,咔吧”互相摳着,“您不能做的,不該做的,卻想做的,小的皆能幫您如願。”
“這話倒是有趣!”若生挑起眉,坐在太師椅上的身子鬆垮下去,姿態反倒閒適自在起來,手肘撐在邊上茶几上,手掌拄下巴處,“那我若是想要你死,你是死還是不死?”
老吳一愣,訕訕笑着:“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說笑?”
若生“哈”了聲,神情輕蔑地看着他,“你覺得我像是在說笑?”
老吳悚然一驚,在點蒼堂的陰涼春意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突然間覺得眼前的三姑娘根本不像衆人口中曾傳言的那般天真嬌縱。他的腰桿愈發彎了下去,聲音裡也帶上了恭敬跟小心翼翼,“主子要小的三更死,小的斷不敢拖延到五更。”
若生垂着眼低低地笑,並不看他一眼。
四叔問她怎會知道他身邊有一羣稱作青蛇的人,她避而不答,自然也是沒法答。前一世,她休說像今日這般在點蒼堂裡見人問話,就是連家祖上究竟是做什麼起家的,後來是如何發達的她都鬧不大明白。四叔身邊都有什麼人,她亦從來不曾多加註意過。
她只知盯着個五堂妹瞧,有事沒事便同她胡亂折騰。一邊豔羨一邊嫌惡。
直到後來,連家垮了,她爹去了,她的心思纔開始漸漸收攏再收攏,眼睛亮了許多。
姑姑一不在。連家就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連家了。三叔手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折損,最後終於潰不成軍。四叔一開始自然也是如此,可後來他倒戈相向,許多事情也就變得不一樣了。那個時候,他手底下就只剩下這一夥子人。堪稱心腹。
她也就是在那時才發現了“青蛇”,發現了老吳。
世上之人多重利益權勢,昔年她不過案上魚肉,老吳看她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而今她是主子,他是僕。他就連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放肆。生就一雙勢利眼,偏又是個心狠手辣無恥之輩,這樣的人,即便有大用處,也不可久留。
“三姑娘。”
扈秋娘的一聲輕喚,將若生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擡起頭來,朝扈秋娘看去,聽得她說。“姑娘,二爺派了人來問您何時回去。”
從若生的木犀苑到點蒼堂還頗有一段距離,連二爺派了人過來探聽消息。這會人肯定還在外頭候着。若生回過神來,便道:“去回了人,就說我約莫一刻鐘就回去了。”
扈秋娘應聲退下。
若生就扭頭去看仍舊彎腰站在自己眼前等着她說話的老吳,笑了笑,說:“罷了,我同你說笑呢。”
老吳的腰微微直了些。笑着問:“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自然是有的。”若生自椅子上站了起來,“如今有一羣人正在平州辦事。但始終沒什麼消息,所以我要你帶着人在京畿好好打聽打聽。”她隱約記得雀奴曾經無意間提起過。她有段日子,曾在京城還是京城附近呆過。
聽着只是打聽什麼,老吳不覺微鬆一口氣,頂着一張乾巴巴的瘦臉繼續詢問:“不知三姑娘想打聽什麼?”
若生知道他找人的本事,先留着他自然是有用,她就揀了要緊的事吩咐了下去。
老吳聽完兩顆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悠着,嘴上倒沒敢吭聲,只笑着應下,而後拍着胸脯保證,只要這人的消息曾在京畿出現過,他就一定能將蛛絲馬跡給找出來。
“很好,只要你事情辦得妥當,重賞必是少不了。”若生擡了擡手,袖子往下一滑,露出腕間的一隻玉鐲來,滴翠一般的顏色,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老吳嚥了咽口水,轉過身就去同人吩咐起來,將若生方纔所言一字不落地轉述了一遍。
很快,人羣散去,屋子裡就只剩下了若生跟隨侍在旁的扈秋娘。
扈秋娘是雲甄夫人直接親點了來跟着她的人。因若生不管如何究竟還是個姑娘家,年歲又不大,許多事並不方便自己去辦,所以身邊能有個扈秋娘這樣的人跟着,是極妥帖的事。扈秋娘今年二十七,嫁過人,所以挽着婦人頭。她娘在生她之前一口氣生了六個哥哥,好容易養大了,要娶妻成家,等到老三娶親時,家裡就已經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
恰巧有戶人家的兒子是個癆病鬼,一天到晚的咳,咳得一帕子都是血,眼瞧着就要活不成了,就想找個人沖喜。
得是命裡屬火的。
小火龍一沖喜,沒準就能有回天之力。
再者要個看着好生養的,一來二去這戶人家就看中了扈秋娘。
她娘一氣生了那麼多兒子,想必她也一定是個能生兒子的。可誰知,扈秋娘前腳才被擡着進了側門,後腳這病鬼少爺就一命嗚呼了。
這下子可好,沖喜沖喜衝成了白事。
富戶一家就嚷着是扈秋娘給剋死的,嚷着既進了門,那就殉了吧,結成陰親,也不叫那少爺黃泉路上走得寂寞。
說到這,扈秋娘看着若生笑了下,說她娘收了人家二百兩,感恩戴德完就尋摸着給她哥哥娶妻去了。
她自嘲:“奴婢還值二百白花花的銀子呢。”
若生聽着,心裡卻漸漸地泛起酸楚來。
扈秋娘繼續說,富戶一家要她陪葬,命人拿了白綾勒死她,卻不防她只是閉過氣去了,並沒有死。
半道上,裝在棺材裡,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咳得震天響,喉嚨裡疼得像是有火在燒咿咿呀呀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嚇壞了,就開始拼命拍打棺材,“嘭嘭嘭”,一聲又一聲。
外頭擡着棺材的人都聽見了,以爲是詐屍,這腳就再也邁不開。
幾個人一對視,撂了東西撒腿就跑……
若生問:“後來呢?”
扈秋娘笑聲爽朗:“夫人正巧途經那處,聽見響動命人當街起開了棺材,救下了奴婢。”她感慨着,“要沒有夫人,這會奴婢只怕早成一堆爛骨頭了。”
若生仔細聽着,突然間就明白了過來爲什麼姑姑會把扈秋娘送到自己身邊來。
這樣一個人,自然會全心全意待她。
再加上扈秋娘一直呆在外頭,並不是綠蕉這些在內宅裡伺候慣了的,往後若生要同外院的人打交道,有個扈秋娘在中間跑腿,再合適不過。
過了一會,若生就讓綠蕉跟葡萄來見過扈秋娘,一行人出了點蒼堂開始往木犀苑去。
她爹還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去,也不知是爲的什麼事。
若生掛念着,腳下的步子就越邁越快,只花了來時一多半的光景就回去了。
一進門,她就瞧見她爹在廊下逗鳥,“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站在架子上的鸚哥撲扇着翅膀飛下來,又落回去,就是不吱聲。
他就罵它:“讓你說話你撲我一頭灰,比阿九還笨!”
“……爹!”若生無力扶額。
連二爺轉頭來看,見她回來了,立即笑眯眯地跑下臺磯迎上前,道:“走走,我可等着你一道去看人摘槐花呢!”
若生狐疑問道:“這纔剛進三月沒幾天,就都開了?”
“金嬤嬤說是因爲天熱,所以今年這花開得還比往常早許多。”他笑着回答,又唸叨起來,“我前段日子就在盼着吃槐花餅,這下可就能吃着了。”
言罷,他拖着若生就走。
若生措手不及,只堪堪尋了個空隙回頭吩咐了句綠蕉帶扈秋娘去見吳媽媽,就被她爹給拖出了老遠。
一路走,他就一路說:“要不要讓廚房今兒個晚上先煮一鍋槐花飯?”
若生微哂:“除了吃槐花餅跟槐花飯,您心裡頭就沒有別的事了?”
“有啊!”連二爺拔高了音量,“我還想吃八寶珍珠丸子、翡翠蝦仁、清蒸鱸魚、炒鵪鶉、醉鯉魚……”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經滔滔不絕地報出了一大桌的菜色。
若生聽得目瞪口呆。
父女倆快步走着,須臾一頭栽進了槐樹林裡。
綠蔭如雲,槐花似雪,花香馥郁而甜蜜。
若生放眼望去,瞧見早有幾個丫鬟三三兩兩在樹前拿了鉤鐮提籃等物,踩了梯子高高站定,開始採摘槐花。
她粗粗一算,這槐花但凡有點黃斑黑點的皆不能要,採摘下來後還需一朵朵揀得乾淨了方纔能食。好在眼下槐花初綻,多是半開,正是最嫩的時候,也就不必太過挑揀。
思忖間,她聽到她爹突然問,“阿九你說,新鮮的槐花就這麼摘下來能不能吃?”
若生打着哈哈,“還是回頭做了吃食再用吧……”
連二爺嘀咕着,“要不你先嚐嘗?”
“……”
這時,林子裡忽然傳來一道尖叫聲,“啊——”
緊接着就有人喊叫起來:“哪來的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