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擡頭望去,但見三叔面上神色平靜,眉宇間自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東西在,不由得跟着平靜下來。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頷首應是後,又再次懇切謝過。
連三爺卻愣住了。
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個連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問了句:“說起來,阿九應當不曾去過平州一帶吧?”
連家的人手,多數分佈在運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師,至於旁的地方卻是涉足不多。府裡的主子上至雲甄夫人,下至若生這一輩的孩子們,往常得了空閒若要出門遊玩去的,也總是往這些地方去。連三爺仔細回憶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時去過平州。別說底下那幾個小的,就是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曾到過平州。
所以當若生先前提起這事時,他便已心生疑竇。
而今又見若生看着信連眉頭都看得皺了起來,且再三同自己恭謹道謝,不覺疑慮更甚,禁不住仔細詢問起來。
若生聽見問話的這一瞬間,心頭則是千迴百轉,萬般掙扎。她想說真話,可真話哪裡能說?她說編個謊話,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好的法子將這件事敷衍過去。
正猶豫着,她聽見三叔又問了一句:“至於那姓吳的商人,你又是從何得知?”
雖說長輩們也不拘着她出門,但是她認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範疇纔是。連三爺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着指間的薄薄一張紙,微微垂眸,笑了起來,佯作滿不在意地說道:“我雖沒有去過平州府,可聽總是聽說過的。”
“三叔,我同您說件事,您可不能告訴旁人。”她擡眼,眸光微閃。
連三爺瞧着小姑娘家家一臉憋着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沉吟片刻終於道:“是什麼事?如果是要緊的大事,還是不能瞞了你爹跟你姑姑他們。”
若生聽着就暗暗嘆氣,三叔怎麼也不知順着她的小兒話語隨口哄上兩句,竟就這般嚴肅地說了這樣的話來。
但她原沒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暫且不管,只開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聽人無意間說起的,說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見過一位姓吳名亮的富商。他身邊有個東夷來的舞姬生了個孩子,長了雙鴛鴦眼,一隻藍一隻黑,頗稀奇。”她咂舌讚歎了句,忽然扭捏起來,“三叔您也知道,我這人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聽了後回頭連覺也睡不好,光念着了。”
這話若換了別人來說,連三爺肯定得思量思量,可這話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這樣的事,的確是若生做得出來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輩據傳就是打從平州府來的,是以平州那邊還留了幾支旁系族人,偶爾也有上門來打秋風的。
若生偶爾也會去段家小住兩日,聽說些這樣的坊間趣事傳聞,並不奇怪。
連三爺相信了她的話,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頭就讓人送消息過去,讓他們去打探那生了鴛鴦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幾個人繼續找那商賈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吳亮,也是條線索。
連家人寵孩子寵得沒了邊,三爺也不例外。
既然覺得稀罕想親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讓她看一看就是。
連三爺就沒有繼續拿這事當回事,又同若生略說了兩句就笑着招呼了四姑娘宛青來,讓她陪着若生在三房好好轉悠轉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來,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親親熱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揀了話來說。
小姑娘性子穩妥,但終究年歲擺在那,隨着時間流逝,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堂姐妹倆人唧唧喳喳說了好一會的話。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過兩刻鐘,若生告辭,四姑娘就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到了門口。若生就笑,說回頭得了空還來同她一塊玩,又請她來二房吃飯。三太太請的廚子,自己還沒用過就送給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還沒機會嘗一嘗那廚子的手藝。
若生邀了兩回,四姑娘才點頭答應了。
二人這纔在門前分別各自散去。
一出門,綠蕉迎了上來,請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搖了搖頭說:“暫且先不回去。”
自從姑姑從西山回來,她就一直沒有出過千重園的大門。
若生跟她爹並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塊去千重園用過一頓飯,除這以外,她並不常見到姑姑。
她前世實在是懶怠又沒眼色,識人不清,又不願意多管事,最後連姑姑是怎麼病倒的,怎麼就一病不起再無回天之力的,她都鬧不清楚。她只記得,後來有很長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願意見人。
是以,趁着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園裡走動走動也好。
然而誰知,她才同綠蕉走進千重園沒一會,就迎面遇上了個人。
春日的暖陽下,他身着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卻嗅到了他身上的薰香氣味,一如記憶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顆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裡最快樂的時節。
只因十三歲時,她也曾像今日這般在千重園中偶遇玉寅。
但今時還只是二月的天,那會卻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記掛在心上的少年,以一個莫測的姿態闖入了她的視線,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針。
是的,一枚針,一枚毒針。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頭縫隙裡鏽跡斑斑的針。生疼,卻怎麼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後,一叢新蓮正搖曳生長,散發着柔弱又頑固的矛盾氣息。
她看見,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駁,指間卻拈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蓮花。
那一瞬間,她嚐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發膩。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想,皆只像個笑話。
幾年後,夏天就成了她最厭憎的季節。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五月,紅日當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陽將最後一絲水汽耗盡,也終於耗盡了連家的氣數。
她沉默着,迎面而來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彎腰見禮,口稱“三姑娘”,神態再恭敬不過。
若生有一剎那的失神,隨即慢條斯理地道:“你叫什麼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