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他而言,任憑歲月如何綿長,往事如何遠去,都無法磨滅他對雲甄夫人的厭惡。
十二歲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記得清清楚楚,雲甄夫人說過的話,他每個字都能背誦出來——
生母莞貴妃去世的時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遠不止他一個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長,沒了母親後,更是舉步維艱,在宮中處處小心,生怕一着不慎礙了誰的眼便要遭殃。
那時候,太子之位還是他三哥長孫少藻的,雖然一樣沒了母親,但身份不同,處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覺孤立無援,恨不得事事爭個先,好叫父皇對自己另眼相看,但沒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雲甄夫人眼裡卻成了壞事。
那日萬里無雲,天清氣朗,是陰雨連綿的春日裡難得的好天氣。
他一早去上課,得了老師的誇讚,便想將自己寫的文章拿給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卻見父皇屏退了衆人,正和雲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着他們一局下完這才隨內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將手中文章遞給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罷,忽然將文章遞給了對面坐着的雲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下十分不以爲然,一個女人,一個滿身銅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麼?
他的錦繡文章,真論起來,她應當還不配看。
可是他沒有想到,雲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還笑着同父皇說了那樣一句話。
她說,殿下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麼?
他心裡咯噔一下,轉瞬便聽見雲甄夫人口氣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還是個半大孩子的他聽見這話後,下意識急急地朝她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那張臉保養得宜,膚白薄透,不過就是個尋常美貌婦人罷了。
她算什麼東西?她也配點評他的文章?她也配說他急躁?
她也配麼!
她不過就是個仗着父皇寵信的蠢女人罷了!
他惱火至極,實在忍不住,面上便帶了出來。
雲甄夫人卻還是神色不變地看着他,眼裡丁點波動也不見。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裡什麼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費心去怕去生氣去在意。
她連輕視的眼神都懶得給他一個。
年少的長孫少沔何嘗被人這般對待過,他貴爲皇子,母妃在世時又是深得皇帝喜愛的寵妃,他自幼縱不算是衆星捧月般長大的,也是時時有人敬着小心伺候着的。即便母妃去世後,他的處境大不如從前,那也從來沒有人敢向雲甄夫人這般視他爲尋常。
他越想越惱怒,什麼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拋之腦後,滿心滿眼只有雲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對她的話卻很是贊同。
雖然面上帶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絕非他滿懷期待想聽的。
他往日同兄弟們爭,同兄弟們奪,費盡心機拿來的一切,在雲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襯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徵。
他不服,他不承認!
但他知道雲甄夫人沒有說錯。
正因爲她沒錯,他才更生氣。
那怒氣裡混着一種被人看破後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惱羞成怒。
可那又怎麼樣?
他如今還不是搶到了兄長的太子之位,還不是一步步逼近了連家?
等到了時候,且看她雲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陰沉着臉,低低地冷笑了兩聲。
而一旁聽完了原委的陸立展,卻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這不過只是樁小事罷了。
可太子少沔一記就是這麼多年,還念念不忘要摧毀整個連家來報復雲甄夫人昔年那句點評……
真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陸立展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間,平白增添了幾分老相。他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衛麟原是微臣想方設法送到雲甄夫人身邊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宮早已知曉。”
陸立展聞言,剛要舒展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得緊緊的,他沉默了片刻後問道:“算一算,這人該是去歲到您身邊的?”
太子少沔說了個是。
陸立展的眼神變了變,繼續問道:“既如此,不知殿下爲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來問,只怕還要繼續被矇在鼓裡。
陸立展口中未說,心裡卻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過就是一條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養着便養着了,這等小事難不成還非得通報你麼?相爺事務繁忙,何必要在一條狗身上浪費時間?連家的任務砸了,那狗膽小怕事,生恐你會殺他滅口,只是不敢回你身邊罷了。”
言罷換了個口氣,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陸立展道:“你若是覺得本宮這事辦得不地道,那本宮便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陸立展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還是在記恨自己當年愛慕他娘莞貴妃的事……
陸立展心中百轉千回,明明在看着太子少沔,卻覺得自己眼前彷彿有無數畫面正走馬燈般涌現出來。
他想起了那個自己年少時愛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從一開始便遙不可及的喜歡,想起了那個身份卑微,連官話也說不像樣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貧困潦倒的童年時光。
如今他不說,怕是沒有人會想得到,現如今這個權相是在極其偏遠的邊塞小鎮上長大的。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便沒有父親。
不論日子如何艱難,都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爲命。
可這世道下,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婦人要怎麼才能養活自己和年幼的兒子?
他小的時候,曾無數次問過母親,爲什麼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沒有。
後來大抵是叫他問煩了,母親便說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問,是怎麼死的。
可母親不是避而不談便是信口胡謅,有時說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時說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說得多了,破綻漏洞也就都多了。
長至七八歲,他漸漸不再相信,母親便也索性不說,只回回有人上門便朝他手裡塞塊餅推他出門。有一回,他拿着餅走到外頭,碰見了鄰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兩歲,生得卻又高又壯像頭小牛犢,一見他就上來搶餅,又哈哈大笑說:“哎喲喲,你娘又接客呢!”
不知不覺又一個生日到來,希望新的一歲能夠帶來長足進步。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厚愛,這是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