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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圖佐夫垂着白髮蒼蒼的頭,放鬆沉重的身子,坐在鋪着毯子的長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爾早晨看見的地方。他不發任何命令,只對別人的建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對,對,就那樣做吧。”他在回答各種建議時說,“對,對,去吧,親愛的,去看一看。”他對這個來人或對那個來人說;或者,“不,不要,我們還是等一等好。”他說。他聽取報告,在下級要求他指示的時候,就給他們指示;但是,在他聽取報告時,好像並不關心報告者所說的是什麼意思,使他感興趣的是報告者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語調中所含的另外一種東西。多年的戰爭經驗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領導數十萬人作殊死戰鬥,決不是一個人能夠勝任的,他還知道,決定戰鬥命運的,不是總司令的命令,不是軍隊所佔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殺死人的數量,而是一種所謂士氣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視這種力量,盡他的權力所及指導這種力量。

庫圖佐夫整個面部的表情顯得鎮靜、緊張、注意力集中(勉強剋制住他那衰老身體的疲倦)。

上午十一時,他接到消息說,被法軍佔領的凸角堡又奪回來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傷。庫圖佐夫驚歎一聲,搖搖頭。

“快去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①那兒,詳細探聽一下,看看是怎麼回事。”他對一個副官說,然後轉向站在身後的符騰堡公爵②。

“請殿下指揮第一軍,好嗎?”

公爵剛離開不大一會兒,可能還沒走到謝苗諾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來向勳座報告說,公爵請求增援軍隊。

庫圖佐夫皺了皺眉頭,命令多赫圖羅夫去指揮第一軍,請公爵回到他這兒來,他說,在這樣緊要的時刻,他離不開公爵。當傳來繆拉被俘③的消息時,參謀人員都向他祝賀,庫圖佐夫微笑了——

①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②符騰堡公爵是保羅皇帝的皇后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的兄弟。

③繆拉被俘的消息不確,被俘的是波納米將軍。

“要等一等,諸位。”他說,“仗是打贏了,俘虜繆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還是等一等再高興吧。”他雖然這樣說,仍然派一名副官把這個消息通告全軍。

當謝爾比寧從左翼馳來報告法軍佔領凸角堡和謝苗諾夫斯科耶村的時候,庫圖佐夫從戰場上傳來的聲音和謝爾比寧的臉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動活動腿腳,站起身,挽起謝爾比寧的臂膀,把他拉到一邊。

“你走一趟,親愛的,”他對葉爾莫洛夫說,“去看看有什麼困難。”

庫圖佐夫在俄軍陣地中心——戈爾基。拿破崙對我方左翼的進攻被打退了好幾次。在中央,法軍沒有越過波羅底諾一步。烏瓦羅夫的騎兵從左翼趕跑了法國人。

下午兩點多鐘,法國人的進攻停止了。在所有從戰場回來的人的臉上,在他周圍站着的人們的臉上,庫圖佐夫看到了極其緊張的表情。庫圖佐夫對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滿意。但是老頭子的體力不濟了。有好幾次他的頭低低地垂下,彷彿要跌下去似的,他總在打瞌睡。人們給他擺上了飯。

將級副官沃爾佐根,(就是那個從安德烈公爵那兒經過時說,戰爭必須im Raum verlegen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惡的那個人,)在吃飯的時候來到庫圖佐夫這兒。沃爾佐根是巴克萊派來報告左翼戰況的。謹小慎微的巴克萊-德-託利見到成羣的傷兵逃跑,軍隊的後衛紊亂,考慮到戰局的全部情況,斷定戰鬥失敗了,派他的心腹來見總司令就是報告這個消息的。

庫圖佐夫正費勁地吃烤雞,他眯細着微含笑意的雙眼,看了看沃爾佐根。

沃爾佐根漫不經心地邁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帶輕蔑的微笑,一隻手幾乎沒碰着帽檐,走到庫圖佐夫面前。

沃爾佐根對待勳座,有意作出輕慢的態度,表示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軍人,讓俄國人把一個無用的老頭子當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誰打交道。“Der alte Herr(德國人在自己圈子裡都這樣稱呼庫圖佐夫)macht sich ganz bequem,”②沃爾佐根心中想到,狠狠地看了一眼擺在庫圖佐夫面前的碟子,就開始按照巴克萊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見和了解的向老先生報告左翼的戰況——

①德語:移到廣闊地區。

②德語:老先生過得滿舒服。

“我軍陣地所有的據點都落入敵人手中,無法反擊,因爲沒有軍隊;士兵紛紛逃跑,無法阻止他們。”他報告說。

庫圖佐夫不再咀嚼,驚訝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說什麼。沃爾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①很激動,於是堆着笑臉說:

“我認爲我無權向勳座隱瞞我所看見的……軍隊完全亂了……”

“您看見了嗎?您看見了嗎?……”庫圖佐夫皺眉喊道,他霍地站起來,向沃爾佐根緊走幾步。“您怎麼……您怎麼敢!……”他用顫抖的兩手做出威嚇的姿勢,氣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麼敢,閣下,對我說這種話。您什麼也不知道。代我告訴巴克萊將軍,他的報告不確實,對於戰鬥的真正情況,我總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爾佐根想辯解,但是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

“左翼的敵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敗了。如果您沒看清楚,閣下,就不要說您不知道的事。請您回去通知巴克萊,我明天一定要向敵人進攻。”庫圖佐夫嚴厲地說,大家都不吭聲,只聽見老將軍沉重的喘息聲。“敵人到處都被打退,爲這我要感謝上帝和我們勇敢的軍隊。戰勝敵人,明天把他們趕出俄國神聖的領土。”庫圖佐夫划着十字說,忽然他老淚縱橫,聲音哽咽了。沃爾佐根聳聳肩,撇撇嘴,一聲不響地走到一旁,über diese Einge-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②感到驚奇——

①德語:老先生。

②德語:對老先生的剛愎自用。

“啊,這不是他來了,我的英雄。”這時一個身材魁偉、儀表英俊的黑髮將軍登上土崗,庫圖佐夫看着他說。這個將軍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羅底諾戰場的主要據點度過。

拉耶夫斯基報告說,我軍緊守陣地,法國人不敢再進攻了。

聽了他的報告,庫圖佐夫用法語說:

“Vous ne pensez donc pas me 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nous ritirer?”①“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é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說,“Et mon opinion……”②——

①法語:這麼說來,您不像別人那樣認爲我們應當撤退了?

②法語:相反,勳座,在勝負未定的戰鬥中,誰更頑強,勝利就屬於誰,我的意見……

“凱薩羅夫!”庫圖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寫明天的命令。還有你,”他對另一個副官說,“到前線去宣傳,明天我們要進攻。”

在庫圖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談話並口授命令的時候,沃爾佐根從巴克萊那兒回來了,他報告說,巴克萊-德-託利將軍希望能拿到元帥發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庫圖佐夫不看沃爾佐根,叫人寫那份命令,前總司令所以要書面命令,一定是爲了逃避個人的責任。

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鏈條,它使全軍同心同德,並構成戰爭的主要神經,這就是被稱爲士氣的東西,庫圖佐夫的話和他所下的第二天進攻的命令,就是沿着這條鏈子傳遍全軍每個角落的。

傳到這條鏈子的最後一環時,已經遠非原來的話及命令了。在軍隊各個角落互相傳說的故事,甚至與庫圖佐夫說的話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話的含意卻傳到了各處,因爲庫圖佐夫所說的話並非出於狡詐的計謀,而是表達了總司令和每個俄國人心靈中的感情。

得知我們明天要進攻敵人,並且從最高指揮部證實了他們所希望的事,疲憊,動搖的人們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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