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連的笑溫柔卻不過分熱情,哪怕是問了這種問題,也不會讓人升起惡感。
如果匡正是一座山,葛祝是一道清風,那麼聞人連便是一隻狡猾的狐狸。他不打算從拿手的占卜算卦入手,也並不像是卓仲秋那般暗中觀察,而是將這份好奇擺在明面上,問出了一個既好回答,卻又不那麼好回答的問題。
江落當然沒有和池尤上過牀。
這個問題其實只有一個答案,聞人連本人也知道。因爲在陸有一和葉尋講述的故事中,江落在池尤死後才意識到自己愛上了池尤。
池尤活着的時候,江落怎麼可能和池尤上過牀?
但是……
江落托着下巴,轉頭看向窗外。
上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打在他的身上,歲月靜好,安寧平和。窗外突然飛來一隻小小的麻雀,麻雀輕巧地落到江落身邊的窗沿上,黑黝黝的小豆子眼靜靜看着江落。
江落隨手摸了摸小麻雀,看着半空中的金色瑞氣,在這種風水寶地之下,池尤這種鬼物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現身的。
於是他大膽地說了:“沒有。”
聞人連彎了彎眼睛,毫不意外,正要說些什麼,江落卻道:“但在昨天晚上,我卻經歷了一次鬼壓牀。”
窗口的麻雀一動一動地盯着江落。
江落穠麗的面容上,逐漸浮起了兩層色如桃花的紅暈。從淺到濃,如暈開的漣漪一般動人,麻雀無機質的眼睛中倒映着他的面容,連江落輕輕垂下的睫毛抖動,都一下不落地納入了眼底。
江落紅着的臉,卻給身邊人帶來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江落不自在地低咳了幾聲,“我做了場春夢。”
聞人連錯愕得微微睜大了眼睛。
因爲池尤在《惡鬼》中是受的身份,所以江落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代入成了攻。哪怕他的這張臉比池尤看起來還要豔麗,但這不影響他的自信。
江落似乎有些害羞,擡手捂住了臉,黑髮從兩側掩住了手掌和他的臉龐,他慢吞吞地道:“夢裡,他很主動。”
江落忍住笑,用甜膩的聲音,繼續說着書中所記過的池尤的身體特徵,“我才知道他的腰腹上原來還有三個小小的連在一起的痣。”
自從上一次的交鋒後,江落和池尤就徹底撕破臉皮了。
池尤沒興趣了要殺他,有興趣了更要殺他,簡直就是個瘋子,既然瘋子無論如何都要殺死自己,爲了保命,江落也只好不擇手段了。
他這會兒幸災樂禍地加油添醋,盡情報復上一次被掐脖子的仇。
“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傷,”江落放下手,擔憂地道,垂下的眼簾快要憂愁得落淚,“他一向是這樣……做什麼事只想着讓我開心,從來不會想着自己。”
身邊人:“嘶——”
整齊地倒吸了口涼氣。
他們比江落更爲親近池尤,其中的幾個男生,還曾在學校後方的溫泉池中見過池尤,自然知道池尤的身上有一處詭異的三點痣的特徵。
痣在不同的位置代表着不同的含義,在他們的眼中,痣的意義非同小可,可池尤的那三處痣的含義,他們卻看不懂。
不過江落能說出池尤這樣隱秘的特徵,已然證明他話中內容的真實度了。
一羣人的面容變得古怪了起來。
他們怎麼聽來聽去,都像是江落纔是占上方的人呢。
江落編排池尤編排的很開心,他偷偷揚着嘴角,餘光一瞥,卻對上了窗柩上站着的小麻雀的眼睛。
他怔了怔,輕輕伸手朝小麻雀摸去,小麻雀安安靜靜地被他摸着,江落正要收回手時,麻雀卻突然啄了他指腹一口,展翅飛走了。
針扎般的刺痛感閃過,江落擡起手一看,指腹處只留有一個點似的紅痕,還有一點兒涌出來的如米粒大小的血滴。
他抽出張紙擦掉鮮血,定定看了傷口半分鐘,道:“這裡的小鳥好凶。”
“鬼壓牀、春夢……”聞人連緩緩坐起身,“還真是出乎了我的預料。”
感嘆了一會兒,聞人連笑着道:“江落,你今晚在學校住嗎?”
江落點了點頭。
他們專業的學生其實必須要在學校住,但原主嫌棄學校生活太過簡陋,又因爲班裡的每個人都要比自己還要強,所以仗着自己的家世,早走晚來地不把學校規矩放在心上。
實則學校的規矩並不大,但連卓家的長女卓仲秋都老老實實留在學校,平時除非任務委託絕不離校。他們不是因爲規矩,而是因爲不捨得離開這處風水寶地。
生氣靈氣交匯,隱隱形成龍脈之效,有便宜佔誰願意離開?
也就原主這大傻瓜以爲自己牛逼非常,還暗暗瞧不起卓家長女卓仲秋。
因爲江落許久沒在學校住過,他的宿舍也早就成了雜物間。聞人連解釋了一下,“暫且把你安排到池尤的房間,你介意嗎?”
這隻怕又是一個試探。
如果江落說了謊話,或者就是江落殺了池尤,住進死人的房間自然會害怕彆扭,寧願不住學校也不願意去。但江落卻感激道:“我早就想去他的宿舍看看了。”
學校宿舍就在教學樓後方,這一個班的八個人足足佔據好大一塊地方,一路走來,江落看到了訓練場、禪房、音樂教室,還有游泳池,溫泉池,各種運動場。
江落:……
這就是原主記憶中“簡陋”的學生生活?
池尤的房間比學生們的要大,畢竟池尤是老師,江落推門而入,覺得這間房也太大了些。
他目測有一百八十平左右,只住一個人的話絕對會顯得空空蕩蕩。江落把各個房間都轉了一遍,陸有一和葉尋陪着他,生怕他觸景生情。
葉尋道:“如果你不想在這裡住,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
江落問:“你們的房間有多大?”
陸有一想了想,不確定道:“五十平?”
江落瞬間道:“不了,我就住這吧。”
“住在這也行,”葉尋淡淡道,“但是你最好不要抱有池尤會出現見你的希望,這裡是學校,一切邪祟不能進出,你即便在這裡住,也見不到池尤。”
江落露出一副被猜中心思的神情,臉色倏地變得蒼白。
葉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我們這兩天就讓人把你之前的宿舍清出來,你只能在這裡住上一晚。江落,人鬼殊途,你該清醒了。”
江落坐在沙發上,埋下頭肩膀顫抖。
其他人面色複雜地看着這一幕,葛祝搖搖頭,嘆了口氣,帶頭走了出去,留給這一對苦命鴛鴦靜一靜的空間。
聞人連走在最後,正要關上門,就聽見江落低聲道:“聞人,可以給我一包煙嗎?”
聞人連一愣,隨即微笑了起來,他轉身回到沙發旁,優雅地從小包中掏出了一包女士香菸放在了桌子上,又拿出一隻刻着玫瑰荊棘的精緻打火機放在了一旁,“聞到我身上的煙味了?”
江落“嗯”了一聲。
聞人連又笑了笑,拉着披肩轉身,“江落同學,少抽一點哦。”
高跟鞋聲逐漸遠去,門被關了起來。
等確定人都走遠了,江落懶洋洋地擡起頭靠在沙發上。他踢掉鞋子,站起身去到臥室,打開了池尤的衣櫃。
池尤才死幾天,房間裡到處都還乾乾淨淨。池尤的衣服都是正裝,竟然沒有什麼休閒款式。他找出來一件略大些的新襯衫,在手機上放了一首歌,哼着曲子進了浴室。
水聲響起,半個小時後,江落頭上滴水的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他赤腳走到冰箱前,從裡面找出了一瓶冰啤酒,又洗了一個酒杯,走到桌前用牙齒咬開了瓶蓋。
江落的心情很好,髮尾的水滴被吸進搭在脖間的灰色毛巾上。他身上的襯衫寬大,蓋過了大腿根。
洗完澡後喝一杯冰啤酒是最爽的事情了,江落喟嘆一聲,端着酒杯從煙包裡抽出一根菸,側頭點燃,緩緩走到了陽臺上。
正午的陽光明媚,清風吹拂在他剛洗完澡的身上舒適極了,江落撐在扶欄處,愜意地吐出一口煙霧。
衣襬被風吹起,又很快落下。一隻麻雀輕盈地飛到不遠處的樹尖,居高臨下地看着陽臺上的江落。
江落潮溼的黑髮被陽光照拂,很快便乾透了。黑髮被風吹得凌亂,兩條長腿修長筆直,大咧咧地展露在外。他一根吸着一根,靜靜欣賞着學校中的景色。
麻雀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它的瞳孔無光空洞,乍一看,猶如是一隻死鳥。
江落看着美景時,心情就會不由自主變好,他看了一下午的風景,心情放鬆得差不多了,便回房去補覺。
學院的空氣極爲清新,江落沒用多長時間,就沉沉進入了睡眠。
夜色漸深。
樹上的麻雀展開翅膀落到了陽臺上,它走進了臥室,翅膀撲閃,一躍飛到了牀上。
麻雀將口中的一滴鮮血在江落眉心處吐出。
暗沉的鮮血閃着不詳的光,江落眉頭皺了皺,被拉入了更深一層的睡眠。
……
江落感到大汗淋漓。
呼吸變得沉重困難,渾身上下像是被火烤得一般難受,鼻尖逐漸聞到了一股焦灼的味道。
吸氣,呼氣。
精神上逐漸變得清醒,身體上卻像是被山壓在底下,半分動彈不得。
艹。
鬼壓牀。
江落奮力地想要睜開眼,耳邊突然有人笑了幾聲,這笑聲一出,壓在身上的沉重感瞬間消失不見,他猛得張開眼睛。
滿眼的火光瞬間映入眼底。
房間裡着火了,他所待的牀就是重災區。
江落一驚,下意識就要起來,卻在下一刻被猛得拽回了牀上。他往身上看去,在雙手處看到了兩條牢牢鎖着手腕的鐵鏈子。
江落臉色難看地擡頭往另一側看去。
書桌旁邊,坐着一個高挑的身影。那人優雅地拿着本書,嘴角帶着溫和虛僞的笑,正如個高貴紳士的上流人士一般。他穿着一身得體修身的黑色西裝,皮鞋蹭亮,宛如剛從一場酒宴上回來,還是場上備受追捧的存在。
他感受到了江落的視線,微笑着將書本放在腿上,修長的雙手輕輕放在書本封面上,朝着江落道:“晚上好。”
這是池尤。
江落陰晴不定地看着他。
角落很暗,整個屋子好似只有他所待的中心在被雄雄火焰包圍。江落絕不相信靈魂被打碎的池尤現在就能以這種形態出現在他的面前,也絕不相信池尤能光明正大進入學校。
他盡力避開熱浪,讓大腦迅速平靜。很快就發現了不對,明天裡的書桌明明是在右側,現在卻變成了左側,他努力仰頭去看窗戶,窗外天氣陰森詭異,像是陰間般恐怖,而窗口的鎖把竟然是左手開把。
一切都和現實相反,江落的神情逐漸鎮定下來,他看向書桌處的那道人影,似笑非笑道:“這是鏡子裡還是夢裡?”
不等池尤說話,他就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是夢裡,你現在還沒有本事在學校把我拉到鏡子裡。”
“對吧,池尤?”
池尤笑了笑,將腿上的書放在桌子上——書上的字也是反的。
皮鞋聲合着烈火的聲音,組成一道扭曲瘋癲的奏樂。池尤緩緩走到牀邊,已經快要燒到牀面上的火光照在他俊美無儔的臉龐上,將他的面孔割裂成明明暗暗的扭曲色塊。池尤輕笑一聲,從黑暗中探出一隻手。
他的手明明沒有碰到江落,但江落卻好像是被某隻無形的手掌掐住了脖子似的。他被迫揚起頭,像只被攥着脖子瀕死的天鵝,頭髮滑落到脊背身後。
“身爲一個喜歡你喜歡到死了也想要帶走你的暗、戀、者,”站在牀尾的身影語調越來越愉悅,他像是找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一般新鮮,飽含興味,卻只讓人感到渾身發寒,“我當然要滿足你的心願了。”
他輕輕的、富有節奏地在牀旁慢條斯理地走着,皮鞋聲像是索命的倒計時。
脖子上無形的手消失了,江落重重地砸到了牀上。他粗重地呼吸着,一隻手從他的頭頂伸來,撿起一縷他的黑髮。
江落仰頭看去,池尤的面孔在火光下猶如惡魔,他笑着道:“鬼壓牀?”
池尤的話音剛落,江落便感覺到一陣重壓襲來,火光猛得竄天,已然燒到了他躺着的位置。
江落的鼻息中全是窒息的濃煙味道和焦味,他聽到自己頭髮被燒焦的聲音,感受到了從四肢到全身傳來的劇痛。
他一動也不能動,唯一能動的只有眼睛。強烈的被火燒的痛苦猶如置身地獄,江落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死死盯着牀頭的池尤。
池尤微笑着看着他,但笑容底下的冷漠卻堪如嚴寒冰窟,陰影遮蓋住他,位於火光處的下頷和無情勾起的嘴角,叫人不寒而慄。
江落活活被燒死了。
劇痛之後,他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仍然是陰森恐怖的房間,仍然是和現實相反的夢境。
江落面無表情地翻身下牀,他快步走到冰箱處,從裡面拿出一瓶啤酒重重砸在桌角,然後拿着半截尖利的啤酒瓶在整個屋內找着人。
一間一間地走過去,直到走到浴室裡,他直接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一個人給按在了浴缸裡。
剛剛還空蕩蕩的浴缸這會兒卻溢滿了水,水冰冷而刺骨,江落被一隻手重重地按着埋在水裡。
“你在找我嗎?”池尤優雅的聲音在水面上響起,他微笑着,重複了上午江落曾經說過的話,“這可不行,畢竟在夢裡,主動的人可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