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俗念”作爲一個詞牌名, 經常被道家長老用入道家詩詞之中。看到這三個字,江落就知道,這絕對是連家那位微禾道長的住處了。
他們一大家子都是這種風格。
連雪上前敲門, 過了片刻, 一個小童打開了門。他約莫十五歲的年紀, 對一行人的到來毫不驚訝, 平靜地道:“師兄師姐們, 請跟我進來吧。道長在裡面等着你們。”
小童帶着他們走進了宅門,不久後,他們就在靜室看到了端坐等候的微禾道長。
微禾道長年逾五十, 眉心有幾道常年蹙起的深痕,看起來是個嚴肅正直的長輩。瞧見連雪三個人平安回來後, 微禾道長臉上的神色稍緩, 他將幾個人來來回回看上了一遍, “山下前幾天就傳來了消息,說你們趁着雪停的時候跑上了山, 但暴風雪緊跟着就來了。這幾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擔心你們,還好你們全須全尾地到了我的面前,否則我都得被你們師父師叔嘮叨走半條命。”
連羌笑嘻嘻地道:“師叔,您擔心我們就直說唄。”
“我幹什麼擔心你們這幾個混賬東西, ”微禾道長吹鬍子瞪眼, “都說了那幾日我不下山, 你們就不能在山下耐心等着?”
說這話時, 他還專門看了江落幾眼。
江落這會兒還處在戳破惡鬼喜歡他的快感和興奮之中, 察覺到微禾道長的視線之後,他硬是讓上頭的大腦快速冷靜了下來, 回味着微禾道長的話。
微禾道長在後山閉關時,本來說是一週後就下山。但一週後又莫名其妙地拖了三天,三天一到,暴風雪來,大雪封山。
這個時間差太過巧合,連雪三人沒有看天象的習慣,但微禾道長這個連家的鎮山石,難道也沒預測到這場暴風雪的到來嗎?
江落傾向於他預測到了。
預測到了,卻故意拖着不下山,微禾道長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想摻和江落沾染污穢的這件事中。於是借用大雪來避免下山,只是沒有想到,連雪竟然帶着他們冒着危險主動上山了。
如果江落他們不上山,就不會遇上木屋別墅,也因此不會進入鏡中世界。
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江落換個思路想。
微禾道長難道不了解連雪的性格嗎?他在後山遲遲不下山,連雪心中着急後會做出什麼事,與她熟悉的人會猜不出來?
這麼一想,他們反倒像是被誘導着上山的了。
江落不知道微禾道長是哪種情況,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場暴風雪和別墅中的那個鏡子陣法,多半和微禾道長脫離不了關係。
哪怕不是他所爲,他很有可能也知道些什麼。
或許連雪……也不是那麼無辜。
想了這麼多,江落面上還是笑吟吟的神色,任誰也看不出他心裡已經開始懷疑在場的微禾道長乃至連雪幾人了。
連雪將他們路上遇到的意外簡要說了一遍,指着被放在椅子上癱倒的段子三人道:“師叔,他們的在鏡中世界死了之後,現實中怎麼叫都醒不過來。您快看看他們是怎麼回事,除了他們,連秉也在鏡中受了不輕的傷。還有馮天師的弟子……”
連雪轉頭看向江落,江落搖了搖頭,謙和地道:“先給受傷嚴重的人看看吧。”
微禾道長聞言,眉心的蹙起舒緩了些許,江落看起來是個善良友愛的脾氣,這讓他心中稍定。
他心裡有了底,倒是鬆快了許多。微禾道長起身,一個一個地爲段子三人把過脈,他沉思良久,臉色逐漸凝重,“他們三人的情況不太好,稍有不慎,這輩子也睜不開眼了。連羌,你帶兩個童子,先將他們送到藥房,我稍後過去再細看。”
連羌帶着人將他們抱了出去,李小擔心同學,也跟着一起離開了靜室。
微禾道長又給連秉看了看,“去聖水裡面泡着吧,你最少要泡個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養好。”
連秉訕訕道:“師叔,怎麼這麼久?”
“傷筋動骨都要養上許久,你魂體被咬掉了半個身子,如今能站起來都是好事,你還嫌久?”微禾道長聲音變高,“滾去泡着去!”
連秉連忙滾了出去,此時,靜室內只剩下江落一個病人了。
微禾道長看了他一會兒,連雪插話道:“師叔,江落師兄是爲了清除污穢纔來的咱們這。我曾經同天師說過,一個月後就能讓師兄恢復原樣,但現在,一個月就剩下十來天了,這可怎麼辦?”
“不用着急,”微禾道長帶着他們兩個人往外走去,“他的師父這兩天就會上山,也不必糾結於一個月的期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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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落有些驚訝,“我的師父?”
“對,你的師父,”微禾道長話鋒一轉,“連雪,你先去看看你師弟。”
連雪擔憂地看了一眼江落,聽話地停住腳步,“是。”
微禾道長帶着江落出了宅門,往四合院後方走去。江落注意着他的每一個腳步,讓自己的步子精準地踩進微禾道長的腳印中,免得掉下什麼陣法陷阱裡。
四合院的後方是一叢幹禿的樹林,不時有厚重的積雪從枝丫上掉落。
江落跟着微禾道長走了沒一會兒,就發現腳下足足有一磚頭厚的雪逐漸變得稀薄,再往前走了幾十步,雪花的影子已經不見,溼潤的泥土中,細小的柔軟青草映入眼簾。
枯枝逢春,冒出嫩芽。一路好似從冬季走到深春,直到走到一汪冒着熱氣飄着白霧的水池旁,微禾道長才停下道:“天碧池水分外兩個泉眼,祖宅中的是大泉眼,流的是清冽冷泉。小泉眼則在山中深處,流的是熱泉,你的連秉師弟在房中泡的正是從這擡過去的熱泉水。連雪說你身上的污穢濃重,你下去吧,讓我看看能有多嚴重。”
江落委婉拒絕道:“這不太好吧。”
雖然他也很想泡個溫泉,但要是直接把人家泉眼給染黑了,江落怕自己走不出連家。
他的這個意思明明白白擺在了臉上,微禾道長自然看了出來。這五十多歲的老爺子哈哈大笑,帶着幾分自傲道:“你儘管下去,這小泉眼絕對不會被你染髒。”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好吧。
江落聳聳肩,放下身上的東西,又脫下厚重的衣服,只着一身薄毛衣便下了泉水。
熱意襲來,泉水的高度正到江落的腰側,他找個地方坐下,只留肩膀以上露出水面,不由舒適地喟嘆一聲。
天碧池的池水雖然能使流經的範圍變得春暖花開,但卻改變不了冬日的溫度。在大冬天能在這個一派生機勃勃的環境中泡上一泉熱水,江落身上的痠軟也跟着緩解了不少。
他用手掌散開水面上瀰漫的霧氣,開始看着水面的變化。
站在岸旁的微禾道長也在看着。
但他卻不怎麼擔憂。小泉眼雖然只有這小小一間廚屋的大小,但效用卻比大泉眼厲害上許多。
連家的長輩爲何喜歡在後山閉關,就是因爲這小小的一個泉池。微禾道長常年在山上度日,對小泉眼的效用無比清楚,哪怕同時往泉池裡扔下二十個被邪祟侵染的人,只要能站得下,小泉池便能在一刻鐘將這些人身上的污穢全部洗淨。
不誇張地道,微禾道長覺得這世間就沒有不能被小泉池潔淨乾淨身體的人。
除了洗除髒污這一點外,小泉眼的水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一層層洗去人的貪污慾念。
每當在小泉池中泡完後,人都會變得神智清明,通體舒暢,慾念降低。也容易放下糾結於心的鬱結不滿之氣,若是長久泡下去,便可做到連家人所追求的“無慾無求”。
微禾道長微微走了走神,但等再次回過神看向池中時,卻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這怎麼可能!”
只見清澈見底的泉水中,江落的身邊緩緩溢出一圈純黑的污濁。污濁以緩慢卻不變地速度向外曼延,小泉池非但沒有化解這黑色的污穢,反倒被污濁不斷侵蝕,在微禾道長的驚詫錯愕之中,轉瞬侵吞了一半的泉水。
微禾道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這怎麼可能……這可是天碧池水,可是小泉眼……”
黑水鯨吞虎據,分毫沒有因爲這是小泉眼的水就放慢了速度。
江落尷尬地咳了兩聲,眼看着微禾道長的手都被氣得發抖了,他主動道:“道長,我還是從泉池中出去吧?”
微禾道長深呼吸一口氣,他大手一揮,緊緊地盯着池水,“你不要動,繼續泡着,最少也要泡夠一刻鐘。”
等十五分鐘之後,微禾道長看着已經黑透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泉水,已經無話可說:“……”
他的鬍子哆嗦着,餘光看到對面時卻突然一愣,忽然鎮定了下來,“宿命人,你來了。”
江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綠意盎然中,如覆蓋着一層白雪的宿命人緩緩走了過來,他的皮膚蒼白,按理說這麼白的皮膚很輕易便能看到皮下的青紫血管,但江落卻從沒在宿命人的身上看到這些。
宿命人的長髮、眉毛、睫毛也白得近乎是個雪人,擡眸看着人時,眼瞳幾乎失去了色澤。
他不像是個人。
宿命人走到了泉邊,垂眸看着一潭黑色泉水。
熱氣在他周身繚繞,江落幾乎有種他會在熱水中融化的感覺。
宿命人竟然在這裡?
他不是應該在天師府的嗎?
微禾道長嘆了口氣,慚愧道:“一刻鐘,這水就成了這樣。”
江落自己也覺得他身上的污穢好似比在山下更爲嚴重了。
在山下的木桶之中,他也是十五分鐘就能將一個木桶的清水染黑。等輪到這個更大的泉池時,也是不多不少的十五分鐘。
水變多了,時間卻沒變化多少。
宿命人輕輕頷首。
他穿着一身白衣道袍,好似一陣風來便能跟着隨風而起似的。江落並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下一刻,宿命人卻擡步,輕輕踏入了烏黑的泉水中。
微禾道長立刻道:“宿命人!”
宿命人道:“無礙。”
他徹底下了水。
宿命人的動作讓黑水泛起了漣漪,細微波動的泉池從他的腰側開始晃動。宿命人擡眼看着江落,緩步朝江落走來。
江落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緊繃,警惕本能地升起。
宿命人的半身衣袍被水打溼,他卻毫不在意。
在他行走之間,他身側的污水忽然開始淨化,污水瞬息退去了黑色,重新變爲了澄淨透明的色澤。
他朝着江落每走一步,清水便飛速跟着他往前淨化黑水,等到最後,只有江落身側的黑水還在苟延殘喘着。
宿命人已經走到了江落的面前。
他朝着江落伸出手,那雙彷彿藏着滄海桑田的淺色瞳孔含着溫柔的笑意,他道:“來。”
江落手指在水下抽動一下,隨即笑眯眯地擡起了手,放在了宿命人的手中。
在兩人雙手輕觸的一刻,江落的手指染黑了宿命人手中殘留的水珠。宿命人低頭看了一眼,合住了握着江落的手。
霎那間,從江落的手指尖開始,青年身上的每一滴染黑的水珠迅速變得潔淨、透徹,轉眼之間,池子裡已然看不到一滴被染黑的水。
江落眼神閃了閃,忽而變得崇敬佩服,他主動道:“您好厲害。”
宿命人笑了笑,道:“這不算些什麼。”
他放下了江落的手,臉上被霧氣凝上了水珠,遠到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倏地拉進了許多,甚至讓宿命人看起來有些柔和,他道:“你到池水中間來。”
江落聽從他的話,走到了池水中間。
宿命人離開了池水,在他離開的那一刻,江落身上的黑水再次冒出。宿命人擡起手,修長的手指垂着。一滴血珠從他的左手中指的指尖溢出,滴落在了池水之中。
無力抵抗黑水的天碧池彷彿有了無限的力氣一樣,開始不斷吞噬淨化着來自江落身上的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