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不是很理解這聲“好”是什麼意思。
總不能是傷得好傷得棒的意思吧?
但她也沒有空思考,因爲掌心傳來一些癢癢的感覺,那是楚凌沉的指腹正輕輕摩挲着她的傷痕,那種感覺很是微妙,有些酥癢又有些怪異。
顏鳶僵硬地抽回手:“我沒事……不疼了的。”
楚凌沉的手掌落了空,但他也沒有惱火,只是安靜地溫馴地低着頭。
顏鳶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楚凌沉,乾咳一聲道:“天色已晚,此地並不安全,陛下是不是可以把暗衛召出來了?”
若要說試探,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
暗衛變成侍衛,足夠嚇退這裡的三流打手們,他們可以趁着夜色進去欒羽坊再探查一番。
楚凌沉卻沒有反應。
他不僅沒有反應,反而眼睫低垂,冷漠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踟躕的表情。
顏鳶:“?”
楚凌沉眨了眨眼,低道:“沒在。”
顏鳶一怔:“沒在是什麼意思?”
楚凌沉淡道:“沒在便是沒在的意思。”
顏鳶:“???”
顏鳶擡起頭看着楚凌沉。
她希望是自己理解錯了。
不然堂堂國主出宮,隻身涉入險地,這種愚蠢的事情發生過一次難道還不夠?
她已經不是寧白,也沒有第二條命給他揮霍了。
楚凌沉在她的注視下,沉默地移開了視線。
顏鳶:……
顏鳶:…………
上輩子造孽,這輩子入宮。
顏鳶吸了口氣,含恨看了一眼欒羽坊,轉過身朝着相反方向離開。
楚凌沉在原地看着顏鳶的背影,默默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去哪裡?”
“下山。”
……
顏鳶已經沒有力氣了。
除了下山,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她知道楚凌沉就跟在自己的身後,不遠不近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就像是狼跟着自己的獵物。
顏鳶當然不是獵物。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等着楚凌沉。
楚凌沉於是慢慢地到了顏鳶的面前,他靠得很近,低頭看着顏鳶的額頭,呼吸就落在顏鳶的發頂,目光很安靜。
顏鳶皺着眉頭道:“聖上來時可有馬車?”
楚凌沉輕道:“有。”
顏鳶鬆了口氣,總算這狗皇帝帶來的總還有好消息。
山腳下果然停着一輛馬車。
顏鳶鬆了口氣,想要爬上馬車,身體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慌亂間她抓住了馬屁的繮繩。
楚凌沉倏地握住了顏鳶的手腕:“你……受傷了?”
顏鳶搖頭:“沒有。”
楚凌沉低道:“那爲何……”
顏鳶輕喘了口氣:“我沒力氣了。”
馬車上懸掛着兩盞燈籠,照亮顏鳶蒼白的臉。
她依託着楚凌沉的支撐稍稍喘息了片刻,便一鼓作氣,艱難地踏上了馬車,然後扶着車窗喘氣。又過了片刻,她才掀開了車簾緩緩走進了馬車裡。
楚凌沉看着顏鳶出神,目光中帶着些許困惑。
只是簡簡單單的上馬車,她卻拆分了好幾個步驟,每一個步驟都彷彿要費盡全身的氣力。
“快走吧。”
馬車裡傳出顏鳶的聲音。
楚凌沉上了馬車,掀開車簾,發現她沒有坐在車座上,而是坐在了馬車的地板上,她的雙手枕着車座,頭顱擱在了手臂上。
楚凌沉:“你……”
顏鳶悶着的聲音響起:“我沒力氣駕車了。”
楚凌沉低道:“我來。”
顏鳶又道:“先去城中找……還開着的成衣鋪……然後找客棧投宿。”
楚凌沉道:“我先帶你去休息。”
顏鳶堅持:“先去成衣鋪。”
楚凌沉看着她虛弱的模樣,沉默片刻,輕聲道:“好。”
馬車緩緩啓動。
顏鳶已經昏昏沉沉想要睡過去。
這時候席地而坐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她可以把身體完全放鬆,不必擔心失去平衡,頭還可以在座椅之上找到個相對舒適的位置。
她就這樣睡了一路,醒來時,感覺身上力氣已經恢復了不少。
此時夜色已經深沉,馬車徐徐停靠在一家成衣店門口,楚凌沉停妥了馬車掀開車簾,想要攙扶顏鳶下車進店,卻被顏鳶用詭異的目光看了一眼。
楚凌沉遲疑道:“不是你要來麼?”
顏鳶嘆息:“我身上有血。”
楚凌沉皺眉道:“又如何?”
顏鳶:“……”
顏鳶實在沒有力氣和他解釋,她現在的身份是殺人犯。
即便師出有名,但是在官府介入之前,她仍然鬥毆殺人畏罪潛逃的罪犯,只要帶着這一身血不論在城中做什麼都是寸步難行的,他居然還想讓她堂而皇之去店裡買新衣服?
他這殺人完全不當回事的脾氣,還真是上位者的狂傲啊。
顏鳶覺得頭痛。
她一頭痛就脾氣不好。
在顏鳶徹底發火之前,楚凌沉識時務地開了口:“那你需要什麼?我去買。”
顏鳶道:“一身男裝。”
楚凌沉一怔,定定看着顏鳶。
顏鳶只當他沒有聽清楚,解釋道:“你只需告訴店家,十五歲的少年郎穿的衣裳便可。”
楚凌沉依然沒有動,又過許久,他才低眉道:“好。”
……
楚凌沉下車去了成衣店。
顏鳶又在車裡淺淺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月亮已經高升,她感覺力氣起碼已經恢復了不少,雖然身體還有些疲軟,但精神已經好多了。
顏鳶有些不敢相信。
畢竟兩年前她當街追了一回盜匪,也是差不多的體力耗盡,那次半夜醒來,她可是差點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吐出一口血才總算喘過氣來。
而這次同樣是力竭,身上的感覺卻只有疲乏,接連睡了兩覺之後,居然已經沒有那麼難受了。
這次居然就這樣安然度過去了嗎?
是因爲洛子裘的藥方,還是天漏草?
難不成是迴光返照?
顏鳶試着伸展了一下拳腳,發現並非幻覺,她是真的已經恢復了大半的力氣。
頓時她胸口的悶氣也跟着消了一半,畢竟沒有這位大方的東家,她的舊疾也不會好得那麼快。
她在心裡盤算着是否應該對他道個謝,可是她的東家卻遲遲未歸。
是遇到了什麼事麼?
顏鳶心中擔憂,又不敢輕易進店去找,只能掀開了車簾焦躁地盯着店家門口。
時辰已經不早,大部分店都已經關了門,大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
正當顏鳶憂慮間,忽然間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顏鳶一愣,定睛望去。
人影是從不遠處的小巷口鑽出來的,看得出來是兩個女子。
她們各自的背上都揹着包裹,紗帽遮面,手提着一盞燈籠,從巷口鑽出後左右探望了許久,穿過街路,鑽進了緊挨着成衣店的小巷裡。
小偷麼?
顏鳶眯着眼睛想。
那兩名女子看起來也不大像是小偷。
可如果不是小偷,深更半夜,她們來做什麼?
顏鳶的心中升起一絲好奇。
她拉開窗簾左右探望,確定空蕩蕩的街上沒有什麼人影,乾脆下了馬車,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兩個女子進了小巷之後,並沒有走多遠,而是成衣店的後院小門邊停下了腳步,前後確認了好幾遍沒有人跟蹤,才小心叩響小門。
敲門聲只有三聲。
聲音在寂靜夜色卻格外清晰。
也不知道驚到哪個院子裡的狗,頃刻間狗叫聲連成了一片。
兩個女子嚇得全身一顫,慌亂地抓住了彼此的手,她們就像是兩隻驚慌失措的兔子,眼看着就要原地奔逃。
在這時候,小門開了。
從裡頭出來一個滿臉精明男子,盯着女子道:“小娘子可把貨帶來了?”
女子們勉強穩住了心神,她們相互望了望,而後解下了身後的包裹,露出裡面的東西。
精明臉男子引着她們進了院子,讓她們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自己則舉着燈籠一點一點檢查裡頭的東西,一邊看一邊點頭。
彼時顏鳶已經上了樹。
她坐在枝幹之上往下探望,看見包裹裡頭的東西是一些繡品,還有一些金銀首飾,東西數量不多,但種類繁雜,成品與半成品都有。
精明臉男子看起來也滿意得很,朝着女子們比畫了一個手勢。
女子大驚失色:“就這麼點錢?這怎麼可以?”
精明臉男子道:“怎麼不可以?這已經是極厚道的價格了!”
女子氣得肩膀都哆嗦:“你……你這是欺人太甚,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論材質論做工,就算十倍於你的價格,也不會虧了你!”
精明臉男子冷笑:“十倍?你當你們還是在欒羽坊賣呢?”
女子全身僵硬,後退了一步。
顏鳶在樹梢上坐直了身子,定睛看着那兩名女子。
她們竟是欒羽坊的繡娘麼?
院落裡,精明臉男子已經踢飛了包裹:
“愛賣不賣,爺還不高興做你們的生意呢,這些是個什麼東西你們心裡沒點數?這是明道上的貨麼?哪天官府追究起來,你們這就是贓物!”
“要不是可憐你們幾個女子東躲西藏,日子過得跟陰溝裡的老鼠一樣,你以爲爺樂意收你們這點東西?”
“不誠心賣就趕緊走,大晚上的,盡是晦氣!”
精明臉作勢要把女子們往外趕,一雙綠豆的眼睛瞪得滾圓,餘光死死鎖着兩個包裹不肯放。
只可惜夜色太過濃重,兩名女子又太慌張,她們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眼裡的精光,眼看要被趕出門去,一分錢也得不到,年長一些的女子搶先開了口:“好,我們賣,就按掌櫃說的價格賣!”
年輕一些的不甘叫:“姐姐!”
年長的女子攔着她,咬牙道:“但我們要現錢。”
精明臉男子總算是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是自然,記住,出了這個門,我們便是從沒見過。”
……
交易完成,兩名女子頹然走出院門。
小巷中的狗還在叫,她們已經無心去恐懼,腦海裡只剩下混亂的思緒還在盤算着未來:
那些繡品和大家湊起來的首飾,賣出的價格比想象中少了太多,就這麼些銀錢,又夠姐妹們熬上多久呢?
她們渾渾噩噩,絲毫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還佇立着一個人影。
“兩位姑娘。”
顏鳶儘量放緩了聲音開了口。
兩個女子渾身一顫,手裡的燈籠照亮了面前的顏鳶,還有她衣衫上的斑駁血跡。
燈籠跌落在地上,女子們尖叫起來:“救、救命——殺人了啊啊啊——!”
“……”
顏鳶花了不少力氣,才安撫完了兩名女子,走出小巷已經是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月夜之下,馬車仍在,楚凌沉就站在馬車邊上。
呃,他終於買好衣服啦?
顏鳶看着他想。
楚凌沉彷彿是有所感知,忽然間擡起了頭,目光與顏鳶的交匯。
下一刻他便衝上了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你……”
他的氣息急促,聲音喑啞。
顏鳶忽然間有些心虛:“我……”
我剛纔看到形跡可疑的女子,所以跟上去一探究竟,而且有了意想不到的驚喜收穫?
本來很簡單的理由,卻在看見楚凌沉泛紅的眼睛時,忽然變得好像不是那麼理直氣壯了。
顏鳶只能小聲道:“……我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