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

懷王右胸、右小腿各中一箭,箭桿已被砍斷,只剩三寸來長露在外面。馬車顛簸,鍾凌不敢冒然拔箭,只先用布帶綁緊懷王小腿上方幫他止血,胸口那處不敢動彈。

馬車突然顛了一下,懷王身體一晃,胸口又滲出了血。

鍾凌額頭青筋直跳,冷聲呵斥秦叔:“再顛一次,我就斷她一根手指!”

一簾之隔,秦叔顫巍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眼睛盯緊前面土路,不敢分神。

柳念真抖得更厲害了,儘量不惹人注意地往裡縮了縮雙手。

鍾凌穩穩扶着懷王,見他胸口出血越來越少,漸漸止住,不由慶幸這支箭射偏了,若是再往中間挪挪,沒有郎中及時診治,懷王恐怕活不成。而那些刺客,到底是蓄意報復的倭寇餘黨,還是京城那邊派來的?

正想着京城形勢,馬車又顛了一下。

柳念真眼淚奪眶而出。

秦叔也老淚縱橫,哭着回頭:“這位公子,不是我故意跟你對着幹,實在是這土路本就不平,求你饒過我家姑娘吧,若是到了官路車還顛簸,我自盡謝罪行嗎?”

鍾凌挑開車簾,看看外面,知他所言非虛,沉聲提醒道:“儘量慢走。”

秦叔連連應是。

鍾凌看向柳念真,“你坐到他旁邊,跟我一起扶着,別讓他晃。”

柳念真扭頭看。

自家的騾車並不大,窄榻能容她與妹妹綠珠並排坐,但此時坐了兩個大男人,邊上剩的地方就小了,她真坐上去,怕是要與那昏迷的男子緊緊挨着。柳念真自小守禮,連未婚夫駱玉衡都沒有走近過五步之內,讓她去扶一個陌生男人……

她猶豫不決。

似是看穿她心思,鍾凌不耐煩地催道:“快點,再磨蹭我殺了你!”

懷王是什麼人,那是大齊的二皇子,太子病逝後衆皇子裡懷王便是第一人,讓她照顧是她的福氣,她竟然還嫌棄起堂堂王爺了?

他聲音冷厲,長腿動了動,靴尖正對她,彷彿她不聽話他就會一腳踹過來。柳念真怕死,見那男人昏迷不醒,身上兩處大傷看着也很是滲人,便慢慢站了起來,擠到男人一側,扶住他肩膀,然後扭過頭,不看對方。

她來上墳,穿了一身白衣,袖口也是白的,一雙纖細素手虛扶着懷王,一看就是沒用力氣。鍾凌可沒心思瞧她的手有多美,眉頭皺的更深了,“扶穩些。”

柳念真實在怕了他,咬脣收攏十指。

鍾凌這才滿意,見她戴着帷帽還扭過頭,生怕誰會看她似的,心中嗤笑。瞅瞅懷王,確定懷王暫且無礙,他對着車門問她:“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家住何處家裡都有什麼人,都跟我說清楚,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再敢囉嗦,別怪我不客氣。”

柳念真哪敢跟他對着幹,低着頭道:“這是杭州府下長樂縣,我們家就住在城裡,家裡母親早逝,除了幾個下人,府裡其他人都在這兒了。”

“令尊是官身?”鍾凌試探着問。這家人的氣度放京城不算什麼,在小地方也算出挑了,尋常人家養不出來。

柳念真點點頭,“我父親在縣學教書。”父親只是從八品的訓導,上面有正八品的教諭,雖然沒什麼差別,都是小官,但柳念真還是沒有點出,或許對方會稍微忌憚呢。

聽說只是個教書的,鍾凌放了心。

他不再問話,車廂裡就靜了下來。

靜了,身體感觀就敏銳了,有清幽的香瀰漫開來,甚至要壓過懷王身上的血腥味。

鍾凌困惑地看向柳念真,方纔將她扯到懷裡,捱得那麼近他都沒聞到香氣,怎麼突然有了香?

柳念真也聞到了,帷帽下蒼白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她生下來身上就帶着香,平時靜坐香味兒並不明顯,走得快了累到了,或是夏日裡太熱出汗多了纔會變重,怎麼這會兒出了冷汗也……

像是私密被外男知曉,柳念真難爲情極了。

她腦袋越垂越低,像是做賊心虛,鍾凌暗道不妙,探出長腿挑開車簾讓香味兒散出去,左手扶懷王,右手持匕首抵到她身前,“將迷香交出來!”

他匕首伸過來的太突然,柳念真嚇得猛地往後躲,後腦勺重重磕到車板,疼得她眼淚又落了下來,垂眸看那匕首,哭着辯解:“我沒有迷香,我只是個小戶女,怎會有那種東西……”

鍾凌不信,“那這香氣是怎麼回事?”說着將她帷帽甩開,匕首往上挪,迫她擡起頭,他好盯着她眼睛,藉此判斷她有沒有撒謊。

被人如此打量,柳念真心中悲憤,淚珠如雨滾落。

再次對上這張他十分熟悉的臉,鍾凌則怔了怔。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人?她的父親與他那寵妾滅妻的侯爺姨父只是臉龐相似,爲何她生的與表妹一模一樣?不,也不是完全一樣,她看着比表妹要大些,臉要圓潤些,怯怯弱弱的,不似表妹,永遠一副尖酸跋扈、誰都對不起她的煩人樣子。

除了容貌,她們也就兩處相似,都死了母親,都疼愛幼妹幼弟。

想到京城才兩歲的小表弟,鍾凌心軟了一分,匕首稍微退後,聲音清冷不變,“說。”

柳念真閉着眼睛哭。

外面秦叔嘆氣,替自家可憐的姑娘解釋了,這種女兒家的秘密,以大姑娘的性子,如何能啓齒?

明白了此中原委,鍾凌尷尬收回手。等騾車上了官路,他瞅瞅可憐巴巴擠在那邊的姑娘,見她手早放下去了,便施恩道:“行了,不用你扶了,下去吧。”

柳念真總算好受了些,先挪到之前躲着的地方,戴好帷帽就再也不說話了。

大概是黑衣男人沒再問她,柳念真漸漸沒那麼緊張了。鍾凌沒看她,但也感覺到了她的放鬆,因爲車裡的清香漸漸淡了,如盛開的花收起花瓣,斂了香氣。

腦海裡不禁浮現四個字。

天生尤物。

鍾凌看向昏迷的懷王,想到懷王府裡的兩個美貌妾室,心中動了動。

到了柳家門口,柳鳴九直接讓秦風將車牽進院內,後面秦叔有樣學樣。

鍾凌挾持柳念真,命柳鳴九與秦叔先將懷王擡下車,眼看着他們小心翼翼照做,鍾凌才下車,手沒再碰柳念真的身,一手攥她頭髮,一手持刀抵住她脖子,跟着柳鳴九進了後院廂房。

安置好了懷王,鍾凌將柳念真綁在外間的椅子上,堵住嘴,關上門與柳鳴九走了出去。

“家中可有止血傷藥?”他沉着臉問。

柳鳴九有咳疾,家裡備藥不少,唯獨沒有止血的,而且那人的傷勢他也看到了,想治個七七八八,要用的藥少不了。

沒有……

鍾凌掃一眼院子,見房檐前搭着幾根竹竿,他快步走過去,一把將竹竿折成兩段,跟着衆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就見鍾凌已經到了秦風身後,狠狠將竹竿朝秦風背後紮了下去。秦風慘遭重襲,疼得要跳腳,肩膀卻被鍾凌扣住了,嘴也被人死死捂住。

親兒子遭了罪,秦叔臉都白了,柳鳴九則迅速將汐音拉到懷裡,不叫她看。

劇痛之下,秦風昏死了過去。

鍾凌將人交給秦叔,平靜地吩咐柳鳴九:“請郎中給他治病,就說他不小心撞到竹竿上,再多買三份量的藥。”說完又掃視一圈院子裡的下人奴僕,厲聲威脅:“誰敢傳出去半個字,下場只會比他更慘。”

綠珠等人何曾見過這種鬼煞,俱皆心驚膽顫。

柳鳴九馬上命秦叔去安排,摟着小女兒央求他:“公子,我保證全府上下無人敢泄露出去,求公子放了我女兒,我甘願待在公子身邊,絕不忤逆公子。”

“一會兒我給他拔箭,你幫我按着他。”

鍾凌確實需要柳鳴九幫忙,緊接着卻道:“只是郎中來了,以及接下來他在府中養傷這幾日,爲掩人耳目,你這個主人必須出門應酬,不適合當人質。大姑娘雖然懂事,她年紀擺在那兒,與我們二人共處一室也不合適,我給你一刻鐘的時間哄好二姑娘,否則等裡面的人醒了,見到大姑娘……”

鍾凌沒有說完,但他相信柳鳴九聽得明白。

柳鳴九確實明白,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反而不怕鍾凌了。此人儀表堂堂,看着並非歹人,威脅他們卻又爲他的女兒考慮,足見本性不壞,之前出手狠辣,應是形勢所逼,這樣只要他順了兩人的意思,等他們傷好離去也就沒事了。

柳鳴九朝鐘凌拱手行禮,“謝公子提醒。”

鍾凌閃身避開,沒有受,畢竟是他脅迫人在先。

柳鳴九沒再耽擱,牽着小女兒走到旁邊,蹲下去哄她:“汐音不怕,他們不是壞人,在咱們家住幾天就走了,這幾天汐音留在屋裡照顧那個受傷的公子好不好?姐姐定親了,跟他們在一起會被人說閒話的,那樣就沒法嫁給你顧大哥了。”

八歲的柳汐音已經懂事了,之前害怕只是因爲太過突然,此時聽父親柔聲講道理,小姑娘乖乖點頭,“我都聽爹爹的。”

柳鳴九眼睛發酸,將女兒抱到懷裡,好一會兒才牽着柳汐音重新回到鍾凌身前,由衷懇求道:“小女年幼,若她笨手笨腳犯了錯,還請兩位公子體諒,別嚇到她。”

鍾凌看一眼柳汐音,冷聲道:“只要她聽話,我們不會苛待一個孩子。”

“我都聽你們的,你快放了我姐姐。”柳汐音靠在父親懷裡,怯怯地央求。

柳鳴九再也沒忍住,落下淚來。

鍾凌面無表情,推開門,將外間留給柳鳴九父女,他徑自帶着柳汐音去了內室。

柳念真驚恐地看着妹妹與惡人走了進去,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急切地看向父親。

柳鳴九沒有拿開她嘴裡的帕子,輕聲解釋了一遍,等女兒鎮定下來,他才替她鬆綁,強拉着人出了屋,鄭重叮囑她,“這幾日你先去綠珠那裡住,他們走了你再搬回來,也不許偷偷跑過來打聽。柳念真聽話,爹爹不會讓你妹妹出事的,你藏好自己就是幫了爹爹,懂嗎?”

柳念真回頭,望着熟悉的廂房哭,“我懂,可爹爹要答應我,不管這邊出了什麼事,爹爹都要馬上告訴我,別瞞我……”她怕妹妹出事,怕父親出事,她就這兩個親人,他們真有不測,她也不活了。

柳鳴九安撫地拍拍她肩膀,聲音堅定有力:“念真別怕,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有爹爹。”

柳念真哭着點頭。

沒一會兒,綠珠紫鵑就將柳念真的被褥衣物搬了過來。

柳念真對着下人房的窗子憂心忡忡時,前面郎中已經到了,很快就將金創藥送到了後院。

熱水紗布都準備好了,柳鳴九矇住柳汐音眼睛,將她抱到椅子上,不許她動,這纔回到牀邊,用力扣住懷王肩膀。

鍾凌面容冷峻而鎮定,一手按着懷王胸口,一手慢慢湊近那半截箭桿……

柳鳴九別開了眼。

不遠的窗邊,柳汐音乖乖坐在椅子上,眼前蒙了黑布,什麼都看不見,正好奇爹爹與壞人在做什麼,忽聽一聲悶哼,那麼低那麼沉,聽得她莫名跟着疼。

“爹爹?”她害怕地喊了聲。

懷王一雙幽深的眸子循聲看去,還沒看清人影,就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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