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人我也在行

日上三竿,方氏安排柳念真姐弟搬去了前院廂房住。

新的閨房,裡面一溜名貴陳設,紫檀木的衣櫥茶几,瑩潤光潔的汝窯花瓶,還有剛從花房搬來的珍品菊花。炕上鋪着繡富貴牡丹的炕褥,柔和的冬日陽光透過大貴人家才用得起的琉璃窗照進來,屋裡暖如春日。

柳念真簡單掃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靠在炕頭裝病。

她雖是小戶出身,但江南富庶,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就說她此次背井離鄉,身上就藏了柳家世代積攢的兩千兩銀票,恐怕京城一些敗落下來的勳貴都要眼紅,更別說隔壁李家的富貴了,柳念真常常帶着妹妹去做客,很多母親無法教導她的,李老太太都提點了她,其中就包括對器物的賞鑑。

從綢緞皮毛到玉石珠寶,從山珍海味到香料藥材,柳念真都能說上一二。

方氏暗暗觀察柳念真,見柳念真舉止大方,越發放心了,這姑娘的氣度,比外甥女更像侯府貴女。外甥女身邊有堂姐妹有庶妹,爲了爭口氣什麼都要用最好的,見到哪家姑娘先看穿着首飾,反而落了下乘。只是柳念真又太柔了,身上少了嫡女該有的威嚴,不愛攀比是好,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硬生生請個假的充當真的,要操心的事情真不少。

“這是你表哥找來的兩個丫鬟,都會些功夫,往後就讓她們伺候你。”方氏指着跟在她身後進來的兩個青衣丫鬟道。之前伺候外甥女的人是小姑奶奶生前替女兒挑的,方氏本來挺信任,未料那二人沒有照顧好外甥女。阿洵剛生下來的時候,她張羅乳母,韓承安不許她插手,他自己請人,如今外甥女遭逢大難,她就不信韓承安還有臉拒絕她送人。

“你給她們起個名字。”方氏笑着道。

柳念真扭頭看兩個丫鬟,阿洵一身寶藍小袍子靠在姐姐身上,也好奇地跟着打量。

兩個丫鬟一個十四一個十五,都是中等之姿,十四的個頭反而較高,臉型略長,英眉微粗,瞧着沉穩內斂。十五的那個圓潤豐滿,鵝蛋臉,眼睛有點小,沒笑也有三分笑意,瞧着平易可親。

“你叫冬梅,你叫秋桐吧。”柳念真想了想道。

今年她與妹妹連番遭劫,阿洵姐弟也是悽苦可憐,取個喜慶的名字,圖個好兆頭。

阿洵伸着胖手指學姐姐說話,“你叫冬梅,你叫秋桐!”

脆脆的童音,像學舌的鳥,冬梅秋桐都笑了,跪地磕頭,“奴婢謝姑娘少爺賜名。”

方氏鄭重地囑咐她們:“姑娘在府裡的難處已經提前告訴你們了,現在她摔到頭,只還記得我跟阿洵,記得也不多。在這邊有我照看,回了侯府,你們務必要仔細伺候着,別叫人鑽了空子欺負姑娘,姑娘與小少爺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別想活。”

說到後面語氣陡然嚴厲起來。

她們是鍾凌安排的人,但也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方氏很清楚,想要騙過韓家人,就得連自己人都騙過,包括丈夫跟兩個兒子。

“夫人放心,奴婢們拼命也會護住姑娘跟小少爺的。”兩個丫鬟聲音堅定地道。

方氏面色稍霽,餘光裡見小外甥小臉慘白,忙露出個笑,“阿洵不怕,舅母沒生氣。”

阿洵最怕大人生氣了,舅母發火時他一動不敢動,這會兒舅母笑了,他才放鬆了下來。

外面方氏的大丫鬟杜鵑忽的隔着門簾道:“夫人,表公子來了。”

人換好了,不用再隱瞞什麼,方氏就重新使喚身邊的丫鬟了,讓周家唯一知道這秘密的錢嬤嬤去鍾凌那邊照顧柳汐音,也是教導柳汐音見到姐姐後如何演戲,別穿幫。

“準是看念丫頭來的,直接請過來吧。”方氏笑吟吟道,自然無比地同柳念真解釋:“你這一病,可叫我們擔心壞了,你庭表哥嘉表哥去洛陽請名醫了,現在來的是你姨母家的表哥。他性子冷,天生不愛笑,你見到他別怕,其實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一直都很照顧你們,阿洵你說,表哥對你好不好?”

阿洵連連點頭。跟姐姐玩了半天,他已經知道姐姐生了病,只記得他跟舅母,這會兒就小大人似的告訴姐姐,“表哥好,抱我看大馬。”這個表哥最高力氣最大,能把他高高舉起來,是阿洵除了姐姐之外最喜歡的人。

柳念真摸摸男娃腦袋,笑意未達眼底。

阿洵並沒發現不對,歪着腦袋盯着門口,看到鍾凌進來,他一手扶炕,撅着小屁股站了起來,高興地跑了過去,“表哥,姐姐醒了!”

鍾凌挨着炕沿站穩,阿洵就熟練地靠在了他懷裡,扭頭看姐姐,“姐姐醒了,姐姐香!”

柳念真怕他還記着早上的事,萬一說出什麼變大了的話,她就沒法活了,緊張地喚道:“阿洵來姐姐這邊,讓,讓表哥坐會兒。”

一聲“表哥”喊得特別輕,鍾凌擡眼看了過去。

身上蓋着棉被,額頭纏了白紗,挺像那麼回事的,就是臉色紅潤,減了病氣。

柳念真沒看他,只盯着阿洵。

阿洵聽話地點頭,重新回到姐姐身邊,坐下後埋在姐姐懷裡,炫耀般告訴鍾凌:“姐姐香!”

看着阿洵隨時可能會碰到她胸口的小腦袋,鍾凌眸色微變。

方氏暗道這個大外甥挺會演戲,配合着解釋道:“你表妹這次遭難,腦子摔壞了,記不得事,身上卻多了一股香,咱們自家人知道就好,懷璧你別傳出去。”

鍾凌頷首。

方氏又假裝生氣地瞪阿洵:“早上不是教你不許告訴別人嗎?這次是你表哥,姐姐不生氣,下次再也不能告訴別人了,庭表哥嘉表哥都不行,也不許告訴你的其他姐姐,否則下次舅母就只接姐姐來我們家玩,不要阿洵了。”

阿洵當真了,往姐姐懷裡縮了縮,急着道:“我不說了!”

方氏繼續瞪他,瞪得阿洵不敢看她了,她才轉向那兩個丫鬟:“剛剛的話你們都聽到了?一個字都不許傳出去。”這兩個丫鬟貼身伺候柳念真,肯定瞞不過她們,不如先警告她們一番。

帶香的美人,冬梅秋桐明白其中的利害,齊齊跪下表忠心。

方氏點點頭,示意她們先下去,跟着她也將鍾凌請到了西屋,“含丫頭醒後性子徹底變了,溫溫柔柔的,我喜歡歸喜歡,又怕她回去後拿捏不住下人,你說該怎麼辦?”怕隔牆有耳,說話也拐着彎。

鍾凌想到了柳念真在家吩咐僕人辦事的情景。

柳家上下加起來也就十來個僕人,人少,平時接觸多了,主家跟僕人的關係就容易近,柳家那些僕人又都老實聽話,所以柳念真柔聲細語地安排差事,他們也不會頂嘴或推諉,柳念真管起來沒有任何麻煩。可是雲陽侯府,單表妹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就比柳家多,柳念真那樣肯定行不通。

“趁回去之前,舅母教教她如何恩威並施。”鍾凌低聲道。距離韓承安回來還有一個多月,夠了。

方氏搖搖頭,“你以爲我不懂?可你看你表妹現在這樣,像是能施威的嗎?聲音跟剛出生的百靈鳥似的,我與她說話都忍不住放輕了聲音。這樣軟的嗓音,繃起臉訓人怕也軟綿綿的,還有,”方氏壓低了聲音,“你跟她一路北上,見過她生氣繃臉沒?”

有人天生兇相,有人天生笑臉,方氏覺得吧,這位柳念真姑娘就是天生的溫柔臉。

她生氣?

鍾凌見過。

那時她父親還沒走,她恨他扣留妹妹,冷着臉從他面前走過,還瞪了他一眼,只是那威力……

別說他不怕,恐怕阿洵都不怕,更不用說那些最會看人行事欺軟怕硬的刁奴了。

馭下的道理好教,但這神情臉色……

沉思片刻,鍾凌道:“我教她吧,晚上我再過來一趟。”現在她有了丫鬟,他白日單獨與她相處沒有合適的藉口,只能挑夜深人靜時。怕方氏胡亂猜測,他多解釋了一句,“她心裡怨我,對着我,應該更容易發脾氣。”

方氏完全能想象出當初外甥是怎麼威逼人家姑娘的,好心勸道:“那你語氣放緩和些,別總繃着臉,柳念真心地善良,你解釋清楚了,她不會一直怨你的。你看她多喜歡阿洵啊,親姐弟差不多也就這樣了。”

至於男女半夜相處合不合適,方氏根本沒往那方面上想,換成二兒子她肯定不許,鍾凌,冷冰冰的一個人,真有那心思,半路就出手了。

商量好了,也要吃午飯了。

方氏留鍾凌在這兒一起用,鍾凌沒應,他剛立了功勞,明德帝放了他半月的假,但他還有些必須赴的應酬,只能先回去,晚上再趕回來。

送走外甥,方氏繼續去陪柳念真姐弟。

飯後阿洵睡着了,她輕聲跟柳念真說晚上教她馭下的事,“懷璧那人,說好聽了是君子守禮,說難聽了就是腦袋缺根弦兒,對男女私情毫不上心,說是要教你,就絕不會不規矩,而且舅母會在隔壁屋裡聽着,你不用怕。”

柳念真一點都不擔心鍾凌會非禮她,她就是發愁他要怎麼個教法。

“舅母,我,我不用他教,我知道怎麼管教下人。”柳念真垂着眼簾道,她管過人啊。

她一副被人小瞧了的委屈樣,方氏笑了,“那好,你現在把舅母當成不講理的長輩,你狠狠訓我一頓,只要我覺得可以,今晚咱們就不學了。”

柳念真看看對面慈母般的婦人,動了動嘴,實在開不了口,“您是長輩,我怎好出言不敬?”

方氏依然笑着看她:“你不敢訓我,那晚上就必須過去,你自己選吧。”

柳念真沒轍了。

方氏幫她找感覺,起身道:“你就當我是個糊塗舅母,爲了讓阿洵有出息,現在要逼他去練字。”說着走出門,很快又走了進來,見阿洵在那兒躺着,方氏震驚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阿洵還在睡覺?給我,我抱他練字去。”真的就要去抱阿洵。

爲了晚上不跟那人見面,柳念真也豁出去了,扭捏片刻,皺眉擋開方氏的手,“舅母,阿洵還小,筆都不會握,讀書的事過兩年再說……”

“不會握我就教他握,誰是生下來就會的?”方氏不高興地道,“你看看你那個庶弟周玥,書讀得好字寫得好,天天被先生誇,難道你不想讓阿洵將他比下去?難道你想讓你父親覺得阿洵不如他?算了,你還小,管教阿洵的事就交給我吧。”

又伸手要搶。

她演得逼真,柳念真猛地記起了去年,她帶妹妹去駱家做客,駱玉清喜歡妹妹的玉鐲子,哄妹妹給她,妹妹不上當,駱玉清就以大欺小推了妹妹一跤,兩人打了起來。鬧到駱老太太面前,駱老太太指責她把妹妹教的不懂規矩,還說要派她身邊的嬤嬤去柳家幫她打理後院。

“不勞舅母費心,”柳念真聲音轉冷,伸手將阿洵挪到炕裡面,直視方氏道:“舅母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是阿洵的姐姐,知道怎麼做對阿洵最好。”

方氏愣了一下,馬上又氣道:“你,你竟然不聽我的話了?我是你舅母,你……”

“冬梅,”柳念真看也沒看方氏,對着門口喊道:“冬梅,我頭又疼了,你去請郎中過來,秋桐,替我送舅母出去罷。”

記得這是演戲,聲音壓得很低,沒想真驚動丫鬟。

方氏又驚又喜,沒料到柳念真只是看着柔,護起短來脾氣也不小。

柳念真見她高興,微微紅了臉,試探着道:“舅母,今晚是不是不用學了?”她真的會管人,下人沒有犯大錯,偶爾偷個懶,她睜一隻閉一隻眼就過去了,若是犯了大錯,她也會按規矩處罰,如何接人待物,父親都教過她的。

方氏卻在她期待的目光裡搖搖頭,“你剛剛做得很好,換成舅母回絕起來也不會比你強多少。含丫頭你記住,你是侯府嫡女,除了你父親,雲陽侯府沒有任何人能管你,有人來鬧事,胡攪蠻纏你就直接攆人,只是你眼神不夠冷,容易讓人面怕心不怕,所以還是得讓你表哥指點指點。”

聲音柔沒法改,眼神能練啊。

長輩這樣說了,柳念真泄了氣,等方氏笑着去自己屋裡歇晌了,柳念真越想晚上要見他就越睡不着,看看阿洵,她悄悄下了地,插上內室的門,坐到梳妝鏡前打量自己。

她皺眉,鏡子裡的姑娘也皺起了眉。

氣勢不足嗎?

柳念真沒覺得……

不好意思問別人,阿洵睡醒後,柳念真故意皺眉裝生氣,小聲問他:“姐姐這樣,阿洵怕不怕?”

阿洵剛洗完臉,小臉白嫩嫩的,他盯着姐姐的臉,搖頭,抱住姐姐道:“不怕,喜歡姐姐!”

被他圓滾滾的小身子扒着,柳念真心軟軟的,親親阿洵,她又瞪眼睛,“這樣呢,姐姐兇不兇?”

阿洵以爲姐姐在跟他玩好玩的遊戲,咯咯笑了,也小牛犢似的瞪眼睛:“我兇!”

柳念真哭笑不得。

門外方氏站了好一會兒了,被姐弟倆的對話逗得偷笑。真外甥女生氣時,眼神凌厲,阿洵怕得臉都白了,柳念真心軟,就算被人觸怒,眼裡也少了戾氣狠辣,如何會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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