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幾人，普通農家住不下，秦叔挑了里正家的大宅子，用十兩銀子包下了東西廂房。
鍾凌一直將人背到東廂房門口才去了對面。
他跟懷王住一間，進去時察覺有人一直在憤怒地注視他，鍾凌無動於衷，也沒理會懷王意味深長的打量，先去換洗。
女眷那邊就忙多了，秦嬸領着紫鵑去廚房提熱水，綠珠先服侍柳念真脫衣擦乾，她擦左邊柳汐音就抱着姐姐右邊手臂，一會兒兩人再換個位置。柳念真被妹妹這副黏人勁兒弄得心軟軟的，柔聲哄道：“汐音別怕，姐姐沒事了，你看姐姐好好的，是不是？”
柳汐音埋在姐姐懷裡，淚疙瘩一串一串地掉。
姐姐是她最親的人，比爹爹還親，姐姐掉水裡她哭，姐姐回來了，她還是忍不住哭。
柳念真拿她沒辦法，聽秦嬸說熱水備好了，她笑着幫小丫頭擦淚，“汐音跟姐姐一起洗？”
柳汐音哽咽着點頭，“我幫姐姐擦背。”
姐倆真就一起去泡熱水澡了。
“姐姐身上真香。”水汽氤氳，柳汐音坐在姐姐身後給她擦背，深深吸了口道，“我最喜歡姐姐身上的香了，比什麼香膏都好聞。”
“妹妹長大了也香。”柳念真心不在焉地陪妹妹說話，手拿巾子擦拭前面，碰到胸口，她臉上發燙，又想到了那一路。他力氣大的驚人，除了她自己要下來那一次，他都沒有停過，穩穩地揹着她在雨裡行走，肩膀比記憶裡小時候爹爹的還要結實寬闊，讓人安心。
想到他，馬上又想到江邊他低頭親她……
柳念真不自覺地攥緊了巾子
她當然知道他是在救她，可，嘴對嘴，不是親是什麼？
幸好他是正人君子，沒有佔別的便宜。
外面雨聲噼啪，柳念真抿抿脣，心亂如麻。
她被他親了，兩人也有了那麼長的肌膚相親，她卻另有婚約。爹爹走時將她許給秦風，那是爹爹信任的人，柳念真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是現在，她突然不想嫁秦風了……
念頭一起，柳念真陡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頓時又羞又愧。
人家只是出於俠義之心才救的她，她竟因此而悔嫁？不嫁秦風，難道要嫁給他？她連對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都不知道，他也沒有救人之外的其他意思，她先亂了心，如何對得起爹爹自小的教養，如何對得起秦叔一家人的忠心？
柳念真擡起巾子蒙到頭上，溫熱的水順着臉龐下流，越來越緩，她的心也慢慢恢復了平靜。
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到了天津大概就分開了，除此之外，兩人什麼關係都沒有。
沐浴完畢，柳念真換上從里正家小姐那裡借來的新衣裳，跟妹妹一起鑽進了被窩。
秦嬸端了一大碗薑湯過來。
秦叔也端了薑湯去了鍾凌那邊。
等鍾凌喝了湯，秦叔撩起衣襬跪了下去，正正經經磕了三個頭：“公子又救了我家姑娘一命，老奴代姑娘謝過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柳家無以爲報，日後公子若有吩咐，老奴定全力替公子效命。”
鍾凌神色淡淡：“不必，當時我在水裡，一時衝動就去救了，如果我在岸上，未必會去。”
秦叔沒料到他是這種態度，錯愕地擡起頭。
懷王翹着嘴角看熱鬧。
“出去吧。”鍾凌開口攆人。
秦叔回神，神色複雜地道：“好，老奴就不打擾兩位公子休息了。”收好碗退了出去。
鍾凌躺在了炕上。
懷王靠在炕裡頭，伸腳踢了踢他腿，“一時衝動就去救人，你就不怕自己也回不來了？還背了她一路，嘖嘖，我可沒看到你對哪個姑娘這麼體貼過。”
“如果是柳家二姑娘落水，你會不會去救？”鍾凌閉着眼睛問。
懷王怔了一下。
柳汐音落水……
他應該會救吧，他水性好，這點風浪根本不看在眼裡，柳汐音又是個招人疼的孩子。
明白了鍾凌的意思，懷王反駁道：“我跟柳汐音多多少少都有了點交情，你跟那位大姑娘難道也朝夕相處過？”
“當初你昏迷不醒，我用匕首挾持了她一路，不救她，我心中有愧。”他喜歡問東問西，鍾凌重新坐了起來，對着窗外道：“二哥別亂猜了，我現在沒有那種心思，就算有，我也不會找一個有婚約在身的姑娘。京城美人多的是，真想要，我早娶了納了。”
懷王半信半疑，拐彎問道：“說起來到現在我也沒見過那位大姑娘，長得是不是很美？”
“好奇就自己去看。”鍾凌瞥他一眼，繼續睡覺。
懷王乾笑兩聲，不再逗他。
隔壁廂房裡頭，兩個船家站在窗前預測雨勢，秦風忽的從炕上跳下地，抓起蓑衣往身上披。
“你去哪兒？”秦叔皺眉問。
“我去江邊看着，別叫人冒雨偷了東西。”秦風悶聲道。
秦叔正好也有話想跟兒子說，便穿上另一套蓑衣跟他一起去了，出了里正家，秦叔跟兒子並肩而行，嘆氣道：“阿福，爹仔細想過了，你跟大姑娘的婚事還是算了吧，咱們是下人，配不上的，勉強湊一起也過不到一處。”
“他就配得上柳念真？”秦風突地轉身，指着里正家吼了起來，“他就配得上柳念真？爹你知道他是什麼來頭嗎？你知道他家裡有沒有妻妾？你知道他家裡長輩會不會像駱家那樣瞧不起柳念真？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想把柳念真給他，你是他爹還是我爹！是，我是配不上柳念真，可我會對她好，把她當菩薩供着，入了贅還有爹你親眼盯着，至少能保證柳念真不會被人欺負，你說，我哪裡比不上他了！你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爹你回去吧，今天我話撂到這裡，除非柳念真親口跟我說她不願嫁我，我就還是柳家的入贅女婿，你也沒資格管我！”
秦叔愣住，回神時，秦風已經跑遠了。
看着兒子在雨裡狂奔，再想想兒子的那番話，秦叔又動搖了。
他光想着要找個容貌才幹配得上姑娘的，怎麼忘了考慮男方家裡？大姑娘無父無母沒有兄弟照應，一旦嫁出去在孃家受了欺負，他這個僕人難道能登門爲大姑娘做主？還有那位公子，冷冰冰的，瞧着對大姑娘也沒有心思。
兒子再膽小，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真想着好好跟大姑娘過日子了。
罷了，先摸清楚那位公子的來歷吧。
兩日後，江面徹底恢復了平靜，一行人重新登船。
柳念真怕撞見那人尷尬，除了帶妹妹出去透氣，照舊悶在船篷裡。
秦叔耐性好，船快到天津了，趁晌午用飯三人聚在一起，他才閒聊般問鍾凌：“明日這會兒船應該就能到天津碼頭了，不知兩位公子有什麼安排？”
鍾凌與懷王對視一眼，低聲道：“我在城裡有處宅子，送給你們全當這一路掩飾的謝禮了，到了地方，我會把地契給你，你們安心住着便是。”
秦叔大驚，“這怎麼好意思？我……”
鍾凌冷聲打斷他：“你回去與你家姑娘商量，如果她也不願意收，我出三百兩賣給你們，你們不想買，便暫且在那裡落腳，看好別的宅子後再搬走，全憑你們定，我不強求。”
他冷冰冰的，秦叔心裡發憷，訕訕將打聽他來歷的話咽回肚。
回頭他去找柳念真商量宅子的事。
柳念真得知對方冷淡的態度，心底因爲即將離別生出的那絲淡淡悵然不捨更淡了，苦笑道：“是咱們欠了他的恩情，怎好收他的宅子，秦叔，咱們初來天津，人生地不熟，暫且在他那裡住幾日，等秦叔尋到合適的宅子咱們就搬走。”
本就是萍水相逢，既要分別，那就徹底斷個乾淨吧。
說完正事，柳念真喊來妹妹，笑着捏捏妹妹的臉蛋，“明天就上岸了，船上做飯不方便，妹妹先告訴我你想吃什麼，姐姐都給你做。”
柳汐音高興極了，掰着手指頭給姐姐數。
柳念真心滿意足地看着妹妹，這纔是她命裡最重要的人，姐妹倆在一處，平安就夠了。
秦叔瞧了會兒她們姐妹相處，搖搖頭出去了。
鍾凌聽說他們要另買宅子，沒說什麼。
次日正午，客船靠岸。
此時已是十月下旬，北方天冷，碼頭上更是寒風刺骨。
柳汐音小臉被狐毛兜帽遮掩了大半，抱着湯婆子朝姐姐訴苦：“好冷啊。”家裡冬天也冷，但沒有這麼大的風啊，颼颼地往衣服裡鑽。
柳念真也冷，頭戴帷帽將妹妹摟在懷裡，見那邊秦叔僱了騾車來，她最後看一眼秦叔旁邊一身黑衣的男人，目光在他易了容的平凡臉龐上掃過，自嘲地笑了笑，牽着妹妹走了過去。
“姑娘快上車吧，你們在車裡等着，裝完行李咱們就出發。”秦叔呵着氣道。
柳念真點點頭，先扶妹妹上車，她再由秦叔扶着上去了。
船上東西多，綠珠紫鵑都得幫忙搬東西，柳念真挑開一道簾縫眺望碼頭，找了又找，沒看到那人，只看見他的同伴跟真正的夥計一樣，來回搬東西。
“碼頭上魚龍混雜，姑娘還是放下簾子吧。”
身邊突然傳來熟悉的清冷聲音，柳念真嚇了一跳，看都沒看他站在哪兒，放了簾子就坐正了。
原來他一直守在車邊……
除了裝作夥計守着主人，也有繼續拿她們姐妹當人質威脅秦叔他們別報信的意思吧？
這二人始終都在防着自家主僕。
他們又是什麼來頭？
滿腹疑惑，卻註定問不出口。
裝好行李，鍾凌充當柳念真姐妹的車伕走在前面，爲後頭秦叔等人領路。
走了大概半個時辰，車隊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因爲主人常年不在，宅子只有一對四旬夫妻守着，開了門，見到衆人吃了一驚。
鍾凌上前低語幾句，夫妻倆連忙大開宅門，口裡喊鍾凌“二爺”。
徹底安頓下來，紅日已經西斜。
鍾凌喊來秦叔，指着兩個下人道：“他們對城裡極熟，你們買宅子買人，不管有什麼需要，都可請他們幫忙。”
秦叔連忙道謝。
鍾凌看向懷王，起身道：“那我們走了，就此別過。”
秦叔懵了，“公子這就走了？”
鍾凌邊往外走邊道：“還有事做。”
擊退倭寇，他們九月就該回京的，因爲那羣刺客才耽誤到今日。
心儀的大姑爺要走了，秦叔理智全亂，跟在他身後追問：“那公子何時回來？”
“不會再來。”鍾凌無情地道。
秦叔心頭一跳，硬着頭皮道：“那公子要去何處？日後有幸去公子故里，老奴也好登門……”
懷王朗聲大笑，回頭看他：“他住的地方，你們不敢去的，進去吧，好好照顧你家兩位姑娘，若敢做奴大欺主的事，日後讓我知道，我扒了你們全家的皮！”
言罷翻身上馬，看一眼內院的方向，迎着夕陽揚長而去。
“公子？”秦叔攔在鍾凌馬前，實在捨不得他走，哀求問道：“公子真的再也不回來了？”
自家姑娘那麼好，他真的一點都沒動心？
那邊秦風站在門前，緊張地盯着鍾凌。
鍾凌騎在馬上，對着夕陽沉默片刻，第一次正眼看向秦風，“她是可憐人，既然柳老爺將女兒託付給你，你便照顧好她，膽敢欺她，我要你的命。”
“謝公子成全！”秦風感激地跪了下去，“公子放心，我一定會對大姑娘好，不負老爺囑託！”
他看這人不順眼，他嫉妒他會功夫，嫉妒他容貌好，但他心裡知道，這人真想跟他搶大姑娘，他也只能忍氣吞聲，所以聽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秦風欣喜若狂，高興得再無恨意。
鍾凌緊緊馬繩，將她含淚的模樣趕出腦海，輕喝一聲，催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