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貴妃竟沒有自稱“本宮”,而是“本將軍”——在她闔家被滅、容顏被毀之前,先皇差點封她爲鎮南將軍,聖旨都已經擬好了,誰料出了那樣的意外。
商少言眉眼緩緩綻開,挑眉道:“將軍的未竟之願,是什麼呢?”
昭貴妃低眸,俯下身,在商少言耳邊低語,一字一頓道:“自是讓這天下,海晏河清、四海承平;異族犯我,雖遠必誅。”
雨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漸漸地朦朧了空氣,連帶着昭貴妃的聲音也有些不清晰。
但商少言卻聽得真真切切。
商少言眸光微動,而後側臉看向昭貴妃,鄭重道:“將軍恕罪,少言不能答應鎮南將軍所託。”
頓了頓,她在昭貴妃詫異的目光中俯身叩首,一身華服沾上了雨水:“終有一日,少言會叫將軍與我共同完成這份心願。少言想見着將軍颯爽風姿,於獵獵西風中舉起戰旗,長劍斬敵、飲酒慶功,而非於宮牆之內折柳摘花,昭陽路斷、望君垂憐。”
昭貴妃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名比自己小了近二十歲的女郎,她雖稚嫩、年輕,但眼中卻燃燒着雨簾澆不滅的烈火……和陽縣主啊,有着勃勃野心,也有着與這野心匹配的能力。
這位和陽縣主,曾經在宮闈內同她一起給皇后使了絆子,也在她和阿弟聲名狼藉之時不加避諱。
現在,和陽縣主告訴她,她可以回到從前那般征戰沙場的日子。
人人都說她苦盡甘來,在邊疆征戰多年、容顏被毀後還能嫁入皇家,但那些人都不知道,她不愛鮮花着錦、不愛炊金饌玉,她無時無刻不懷念着黃沙百戰、鐵甲寒衣。
她李琅繯,曾經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女郎。
這一刻,昭貴妃心裡那潭無波無瀾、毫無生機的死水,竟然泛起了巨大的漣漪,這漣漪不僅沒有消失不見,還愈演愈烈,掀起了整潭水的活力。
好半晌,她纔回過神來,顫抖着手扶起商少言:“和陽縣主,我會等着這一天。”
商少言笑着頷首,她看向昭貴妃那雙燃起了鬥志的眼,不禁朗聲笑道:“將軍信我,這一天不會太久。”
昭貴妃也緩緩笑開,這一回她的笑不再是從前那般犯了癔症似的癲狂,而是……
而是當年凱旋入京時瀟灑風流的意氣。
她看着商少言的臉,有些恍惚,但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道:“既如此,本將軍的劍,也該重新出鞘了。”
……
昭貴妃離開後,商雲嵐看着商少言,喟嘆道:“安安,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你也能同別的女郎一樣每日對鏡簪花、描眉畫眼,過得自在、快樂一些,不這麼……”
他話沒說完,但商少言知道,他想說,“不這麼辛苦”。
商少言打着傘,明明已經準備上馬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商雲嵐,笑道:“阿兄,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很快樂。”
——我並不辛苦。
若是將我囿於深閨後院,那纔是要了我的命。
商雲嵐失笑:“去吧,路上小心。”
這回只有商少言一個人離開,與一個月前她走時浩浩蕩蕩的陣勢完全不同,但她利落上馬的姿態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這是她一個人的路,也是她勢必要走的路。
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商雲嵐在此刻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水霧使得視線模糊:“安安,珍重。”
“阿兄,珍重。”
商少言回頭粲然一笑,而後將傘收好,高喝一聲,打馬而去。
看着商少言模糊在雨幕中的背影,商雲嵐似乎聽見了她的笑聲,是酣暢淋漓的,是愉悅快樂的。
他不由得感慨,曾經那個被人欺負後默不作聲、待自己能力成熟後再度打回去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長成了這般優秀的模樣。
……意思是現在恐怕沒幾個人能打得過她。
商雲嵐想到這裡,不由得失笑,而後轉身回了府,漫不經心地對青竹道:“下雨了,咱們也該收網了。”
……
商少言出了盛京,在晌午時刻到了杭州。
杭州的雨已經停了,路上溼漉漉的,但仍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她將虎符貼身放置着,尋了個客棧將華服換下,穿上了一身更便於趕路的胡服,又將繁複精緻的髮髻拆開,梳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
商少言將華服、珠釵都收拾好,而後找了家當鋪,將這些東西賣了個不錯的價格,又拿着這筆銀錢去買了一根上好的打馬鞭,剩下一些碎銀,她去買了一壺中等價格的濁酒。
做完這一切,她身上除了盤纏便也沒別的銀錢了,想要同之前那般安逸、奢靡,自然是不能夠的。
“這小娘子看着也不像是蠢的啊……”有路人看着她這一系列動作,不解地喃喃自語,“用那般當貢品都使得的好東西,就買來一根鞭子、一壺濁酒,這是腦子有坑吧?”
那當鋪老闆聽見這話,哼笑一聲:“瞧你這傻樣——那位是和陽縣主,她可不缺這錦衣華服、金銀翡翠,人家樂意,你管得着麼?”
商少言恰在此時打馬過來,聞言也不惱,朗笑着離開,在明媚春光裡道:“織錦換長鞭,玉釵作酒錢。不當皇城雀,應爲塞外鳶。”
她一面喝着酒,一面騎馬來到了知州府上。
商少言現在的裝扮並不像南陳的高門貴女,更像是一名遊俠,門房自然而然地攔住了她。
商少言心情好,不同他計較,只將自己的身份道明:“我是和陽縣主,你們府上大娘子的表姐。”
那門房有些將信將疑,但和陽縣主的名聲實在太大——不僅因爲她本人上回在杭州城鬧出來不小的動靜,更因爲鎮國公府如今深得聖心,比老國公及其夫人在時的權勢更上一層樓,因此他也不敢耽誤,是真是假,晏雪凝來了一看便知。
商少言坐在馬上,脣角微微勾起——在繞道去蜀州前,她自然得來看看晏雪凝有沒有解決好府上的破事兒。
好歹是她罩着的人,也被自己教導了一段時日,若是連這點事兒都處理不好,那她只能……
親自幫她解決了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