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蒂爾唱了很多遍相似的曲調才含着淚安靜地睡去。夢裡似乎重回與她再次相見的那一天。
他僞裝成普通的拉比獸,可愛又無害的兔子模樣。她就站在眼前,瞧見他時眼底有欣喜的光,神色溫柔包容,正如他與她相伴的時光裡常常見到的那般。
她走近時他聽到自己復甦的心跳,似乎死寂了很久,因爲終於再見到她才活了過來。
她蹲□,擡起手輕輕抱他入懷,然後微微側過臉去問身邊的人,“父親,你給他起名了麼?”
“爲你抓的,他屬於你,你來起吧。”
連笙彎了嘴角,手輕柔點在他頭頂的耳朵上,低低說,“巴尼爾,你叫巴尼爾。”
他貼着她胸口,聽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聲,幾乎要熱淚盈眶。
巴尼爾也好,拉蒂爾也好,只有在你身邊……纔算真正地存在着。
空氣中漸漸有了寒意,連笙擡起頭看向灰暗的天空,眼眸沉沉。
按照原本前進的速度今天傍晚時分就有希望走出峽谷,然而……連笙騰出右手擦掉從額頭滾落的汗水,復又將手伸向背後固定了身後那人魁梧的身軀,弓□子,腳步沉重地一步步前行。
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連笙蹙着眉頭,淡聲問,“又怎麼了?”
雷納德臉色鐵青,也不知是因爲受傷後失血過多,還是如今這種窘迫的情境所致。
“放我下來。”他幾乎咬牙切齒地說。
“同樣的話要重複多少遍才甘心?不要像個女人一樣囉嗦。”身前少年裝扮的女子淡淡地說,卻不難分辨出語氣裡的揶揄。
雷納德臉部線條繃得緊緊的,心裡壓抑着風暴般的情緒。
右腿被魔物的利齒幾乎咬斷,那種蝕骨的疼痛似乎都沒辦法和他此刻內心的煎熬相比。
手掌下是那人纖細的肩膀,她這般揹着自己就像小孩子背了個成年人,顯得滑稽荒唐。
即使有魔族的血統,她畢竟是女子,光是將魁梧壯碩的自己背起便佝僂了從來筆直的身軀。
這般前行了將近一早上,僅僅走出了一小片魔物稀少的森林。如果到了魔物棲息的地方,難以想象她拖着他這樣的傷員怎麼戰鬥。
她應該選擇拋棄他這個負累,以最快的速度出谷,到時微電腦有了信號,只要聯繫負責救援的人來營救他便可。
即使他重傷在身,一人留在危險之地必然生存率極低,但是……對於真正認識不到七天的“臨時搭檔”,她若能安然返回後記得派人來救他,已是仁至義盡。
可是,這人似乎從他受傷伊始就沒動過那個念頭。他記得她緊急處理過他右腿的傷口後便轉過身,維持着單腿跪地的姿勢,手微微向後伸着。
那樣纖細的背影,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淡然,好像在說稀疏平常的事情。
“上來,我揹你離開這兒。”
他先是呆愣,旋即笑開,帶着平日的嗤笑,眼神裡卻藏了震動和迷茫。
他嘴上依然不饒人,嘲笑她分明是女子柔弱身姿,卻想着揹負他這樣的健壯漢子,分明可笑。
她卻反常地一聲不吭,聽他絮叨好一會兒,終於失了耐心,竟然回過身來便要抱他。
他被那人可怕的大力氣駭了一跳,被攔腰抱起時整個人都呈現崩潰的樣子,嘴脣顫抖半天才漲紅了臉。
“靠,你趕緊把老子放下!丟死人了!”
被女人使出公主抱這種可怕的事情簡直要他的命!
連笙笑得可惡,邪氣又調皮,低着頭打量他,“選吧,公主抱還是揹着?”
惱羞成怒,但又無可奈何,於是便有了現下的情景。
然而,一路被揹着前行,他卻莫名地心煩意亂,身體貼得那麼近,脖子不得不僵着才能避免觸碰到她白皙的脖頸。
從來不知道心臟會因爲一個人跳得這樣劇烈。
這種感覺讓他漸漸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好像胸腔裡有一隻怪獸在撕咬折磨。
正午,明明該是峽谷裡氣溫最高的時候,此時卻因爲日頭被遮蔽,空氣都泛着涼意。
北方大陸緯度很高,入秋後氣溫驟降,九月落雪並不罕見。連笙心裡也暗暗慶幸氣溫偏低,否則她不知要出多少汗。
又走出一段距離,雷納德感覺揹着自己的人明顯踉蹌了兩步,停頓在原地細細喘了會兒,並不出聲,又將他往上背了背,腳步沉重遲緩地邁出。
他心頭便又狠狠揪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壓抑的情緒。
“愛絲特爾,你放我下來!這樣走要走多久?我如今受了重傷,神力損了大半要支撐結界也吃力,這種只會拖累的搭檔你何必自討苦吃地揹着?老子不稀罕你可憐同情!”
爲什麼會說這種違心的話?她這樣揹着他,不捨棄他,他明明滿心歡喜。
可是這樣的歡喜卻是折磨,因爲……他本該是厭惡着她的。
他痛恨自己突如其來的轉變,痛恨自己被左右了的心神。
連笙頓住腳步,沉默了片刻,突然雙手一鬆將身上的人往後一丟。
好在這會兒離了石原,穿行於森林中,地上鋪着入秋後掉落的枯葉,一層層地覆蓋上去好似地毯,摔上去也不怎麼疼。
雷納德被丟開的一瞬間心頭髮冷,卻慢慢笑了,自嘲又酸澀的笑。本該如此,早該如此。
他沒了支撐摔在地上,後背接觸到發出脆響的落葉,索性閉上眼睛,手指摳着地面,攥了破碎的葉子在手心裡,聽着那破碎的聲響好像才能緩解心頭難耐的情緒。
眼皮卻覆蓋上一層陰影,睜開眼迎面而來的是一記不算重的拳頭,只微微讓他偏了臉,臉頰有輕微的疼痛。
領口被人揪起,他半坐起來,恍惚地看着眼前人罕見蘊含怒意的臉,聽到她冷冷說,“同情可憐你?如果不是你多管閒事撲過來擋在我身前,如果是你咎由自取被魔物險些咬斷了腿,我立時便能棄了你這種無用的搭檔!”
雷納德垂了眼眸。
沒錯,他們真正相處起來不過幾日,哪裡有什麼情誼可言。
戰場上最是無情,累贅只有被拋棄的結局。
是他多管閒事撲上去救人,那種衝動便是如今他胸口難受的罪魁禍首。
她哪裡需要他救?他發了神經才巴巴地湊上去,一個結界師湊什麼熱鬧呢?
他瘋了纔會在一時之間產生那種衝動,那種“不想看到她受傷”的衝動。
可笑之極。
然而,下一秒雷納德突然睜大了眼睛,額頭磕到了少女的鎖骨處,鼻尖聞到了她身上沾染的淡淡血腥與泥土的氣息。
心跳陡然加快,神智卻比任何時候都混沌。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人攥着他的衣領將他拉了過去,他的臉便貼到她肩膀上,而她的側臉微微貼着他的發。
“不管怎麼樣,你想救我這一點……我必須感激。”
雷納德覺得胸腔裡飛進了什麼不安分的東西,撲簌撲簌地折騰着,耳邊聽着少女低沉聲音,胸口裡壓抑着的情緒越發清晰。
咚,咚,咚。他沒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這該死的,不應該產生的悸動。
“這裡到了黃昏魔物橫行,我要是離開再派人來救你指不定看到的就是一堆骸骨……你這混賬就不怕死?”
她聲音一貫低沉沙啞,此時卻多出了莫名的溫柔,是他自認識她以來從未感受過的。
一時間他竟覺得胸腔飽脹,難受得更加厲害了。
他無法言語,她卻不依不饒,撤開一些,見他低着頭不吭聲,左手擡起攥了他下巴逼迫他擡起臉來。
“我只聽你說一次,怕不怕死?如果說不怕,我這就自行去和大部隊匯合,晚些時候再讓救援部隊趕來救你,就算是死屍一具也給帶回去,好歹能葬入英雄冢。”
她言語淺淡,眉宇間卻有氣勢沉沉壓下來,好像只等他說一個不字出來便能立時放開,離他遠遠的,再不回頭看一眼。
這個念頭比“死”還讓他惶恐,雷納德望進眼前這雙深淵般幽深的紫色瞳孔,發現自己露出罕見的迷茫又近乎絕望的表情。
“……怕,我怕死。”
或者該說,他害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一種因爲眼前的人而產生的情感。
越來越洶涌,不知何時就要衝破最後的防線。
他話音落下連笙臉上冰霜般的神色便開始解凍,眼角眉梢都染了暖意,攥着他下巴的手上移,落在他頭頂,輕輕拍了拍,就像安撫驚恐的動物般溫柔,“放心吧,我不會離開……更不會讓你死。”
雷納德望着近在咫尺的這雙眼,一時間神智似乎都被蠱惑,手無意識地伸出將將觸到她後背上,他猛然驚醒,意識到自己竟然是想要抱住她!
他狠狠一咬牙,撇開手,臉也偏到一旁,聲音低沉辨不出情緒,“那就先謝過了,以後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相助。”
連笙眼神裡透出些玩味來,他這副模樣實在有些像野性難馴的豹子。
分明即將對馴獸師臣服,卻仍是不願收起那股傲氣,強撐着,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若是能馴服他,那般優雅強健的身姿,軟綿綿的皮毛……午後休憩時當做靠枕一定很舒服。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切實際。
如果是一般的動物就算了,雷納德這人渾身是刺,又過於敏感自尊,要馴服這樣的獸族太麻煩,而她……討厭麻煩。
細節才能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