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那人清冷麪容如同覆蓋了皎潔光芒,美得令人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真實,太過虛幻。眼前的人是那個連笙-愛絲特爾?那個人,那個少年……怎麼可能?
雷納德渾身僵直,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連笙在發覺來人後連驚訝慌亂的神色都沒有,神色淡漠地上了岸,一手搭在胸前,寬大的浴巾遮掩了美好的曲線,披散而下,只露纖細卻結實堅韌的小腿。
“看夠了麼?”沉默了兩分鐘後連笙蹙起了眉心。
雷納德驚醒般一顫,慌忙轉身,僵着脊背,聲音被什麼壓抑了般低沉,“我,我先回露營的地方。”
連笙並未迴應,待他走遠後便利落地重新換好戰鬥服,這纔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雷納德坐在篝火邊上,望着跳動的火焰出神,面色時而恍惚,時而凝重,時而顯出幾分自我厭惡來。
短短的兩分鐘而已,雷納德覺得自從看到了那荒唐的一幕後自己的世界觀都被徹底顛覆了。
他一直以來嫉恨的人竟然是個女人?
一個女扮男裝成了殺戮者的人,一個從十五歲開始就獨自忍受極大痛苦的人……她明明還只有十八歲而已。
還有……雷納德煩躁地抓亂頭髮,眼神陰鬱,流露出些許懊惱自責來。
他再怎麼不算紳士也不會對女人動手,光是想起自己對那人揮出的拳頭如今都覺得羞愧。
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呢?雷納德擡起一隻手撫着額頭,苦笑又似自嘲。
竟然嫉妒着一個這樣的,還不能稱爲女人的少女。
察覺到襲來的殺氣時已經太遲,雷納德喉頭滾動了一下,壓在動脈處的冰冷觸覺令肌膚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連笙半跪在他身後,右手持匕首,鋒利的刀刃映出跳躍的火苗。
“我需要你發一個毒誓。”身後人介於少女和少年間的中性嗓音低低傳來,帶着夜晚的涼意。
並不是沒有意料到,雷納德知曉她在承擔的風險。女人在如今的世界稀少又珍貴,而她則是這種稀缺資源中類似鑽石一般的存在——能讓新人類的男性孕育生命的女人。
魔族的血統又天生強大,後代自然會優於其他混血人類。在如今男多女少的世界,這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軍事法明確規定了女性不得成爲殺戮者,而有特殊繁衍能力(指令男人生子)的女性滿十六歲後更應由政府直接接管。
她能夠瞞到現在想必也費了不少功夫,如今被他知曉了秘密會有這樣的要求並不意外。
雷納德扯了扯嘴角,“什麼毒誓?說出去就死無葬身之地?”
“不,如果你泄露了我的秘密,我會親自了結你。”
冷漠充滿殺意的聲音響在耳畔,無形的強大氣場壓迫着呼吸,雷納德竟本能地產生了怯意。
而這種令人毛骨悚人的感覺卻又微妙地令他心跳加速,雷納德眼眸深了幾分,突然微微偏了頭,讓自己的脖頸接觸到鋒利的匕首,一絲血線便沿着那切面緩緩凝聚。
連笙不動聲色地看着,眼眸裡映入男子揚起的臉。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泛着詭異的光,似乎還含了絲笑意,仔細看去卻又幽深一片。
“好,以血爲誓,如果我將你的秘密告訴第二個人,我的命就是你的。”
匕首離開脖頸時那人的氣息也隨之撤離,雷納德察覺到了失落的感覺,這種詭異莫名的心理讓他沉默了片刻才發出聲音。
“喂,被政府接管不好麼?聽說衣食住行都是最高檔次的,就算是配偶也都是極品美男,一般人求都求不來吧。”
連笙已經翻身重新躺下,裹好斗篷只露一張姣好的臉。原先便覺得這張臉太過柔美,雖然眉宇間流露出颯爽英氣到底還是偏女性化。
如今一想倒也合情理……本身就是女人,若是換回女裝不知要迷了多少男人去。
連笙自篝火那邊望過來,眼底透出幾分嘲諷,“種馬一般的生活而已。”
雷納德聳了聳肩,“那可是很多男人的夢想,每天只要躺着就可以過上享受般的生活,何樂而不爲。”
連笙瞧他語氣裡也有揶揄的成分,嘴角勾起淺淡弧度,一雙紫瞳竟罕見地浮現出邪氣來。
“確實沒錯,不過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更沒有我想要的人。說起來,這一點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不是麼?對沒有感情的人我可沒有上的*。”
雷納德噎了一下。
一般的女人會用“上”這個字眼嗎喂!又想起這人平日扮作少年時狂霸酷拽的模樣,完全就比男人還“爺們”好吧?
“那也不必成爲殺戮者吧?結界師或者聖者不是更好的選擇麼?”
雷納德指了指頭頂閃爍着淡綠色光芒的結界,狀似不經意地說出惡毒的話來,“這可不知安全多少倍呢,難道有人天生喜歡找死?”
連笙隨手撿起草叢裡的石頭丟過去,數次連發,即使是還算敏捷的雷納德也難逃敵手,腹部,小腿相繼受創,甚至還有一顆險些砸中要害。
魁梧的男人額頭冒出青筋來,氣急敗壞,“喂,你瞄準哪裡啊!沒那玩意兒老子以後要絕了後代你拿什麼來賠?”
等下一秒電光火石地想起某人的特殊能力時已經無法再收回前言。
對面的烏髮少年笑得可惡極了,偏偏又生了一副好皮相,嬉笑怒罵皆惹人心跳,此刻彎了脣角,邪氣流蕩,話語撩人,“我會賠給你的,只要你願意給我生孩子。”
雷納德發誓自己從來沒有被人調戲過,更不用說是被一個……少女。
當下臉皮就莫名地漲紅,暗暗氣惱自己胸腔裡突然強烈起來的心跳。
索性翻身躺下,背朝那人再不把目光投過去,這樣心裡好歹平靜了會兒。
夜晚寂靜的空氣卻送來身後那人低沉的嗓音,染了些許蒼涼,像頭頂遼闊的夜空,“爲什麼想成爲殺戮者麼?因爲想要成爲強者,想要擁有力量。這樣……就不會再失去身邊的人了。”
才說完就自己嗤笑起來,“抱歉,突然說出這種話來怪肉麻的。”
雷納德並未言語,卻不能否認自己被那番話觸動了。
簡單純粹又強大的意志。
所以即使危險之極,即使揹負着疼痛,也要在這條血火道路上不斷前行。
靜謐的氣氛中連笙安靜地閉上了雙眼,正培養睡意時那邊又傳來輕聲話語,在噼啪的篝火聲中似乎也染上了幾分暖意。
“那嗓子呢,你的聲帶……明顯是受過傷的。”
所以纔會是略微沙啞的,完全沒有這個年齡女孩該有的清脆悅耳。
連笙緩慢睜開眼,眼神裡多了些曠遠懷念的味道“你應該看過我的個人資料吧。”
雷納德一怔,成爲搭檔後會接收到對方的資料,他當然看過,只是不明白她爲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還在疑惑卻又聽到那沙啞磁性的聲音接着說了下去,“我失蹤過半年,你不好奇我去了哪裡麼?”
這纔想起這人資料上令人在意的地方,只是當時他並未多想,畢竟戰場上失蹤的事並不罕見。
“去了哪裡?”雷納德忍不住翻過身來,對上那雙深邃的紫色瞳眸。
“異界。”
雷納德微震,沒想到這人竟然在異界失蹤過一遭。
“恰好碰上時空縫隙開啓的日子,戰鬥時被捲了進去。聲帶損毀也是因爲毒素,不過我該慶幸,畢竟我扮成男人這樣的聲音更不容易露餡。”
少年的聲線一如既往地平淡,雷納德聽到自己微微波動的聲音,“在異界發生了什麼?”
連笙疑惑地挑眉,突然笑了,“你這麼感興趣?”
雷納德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被她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他想要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想要知道她爲什麼會受傷。
這種奇怪的關注點令自己不齒。
即使他如今已經漸漸放下了對她的嫉恨,即使對她有所改觀,也不代表他應該產生這樣奇怪的念頭。
見對面的人眉頭深蹙,神思不知去了何方,連笙緩緩閉上眼,似乎就這樣結束了兩人自認識以來最長的一次對話。
夜晚的風拂動少女額前散落的髮絲,半晌,雷納德聽到夢囈般的聲音,“在那裡遇到了一個大傻瓜,默默地在身邊等待我發現他,足足等了兩年。”
數百里外,碩大的湖泊旁駐紮着前線的支援隊,十數頂帳篷整齊有序地排列着,由數名結界師支撐起的彩色結界美輪美奐。
這兩日分散的士兵已經陸陸續續歸隊,因爲前一次戰鬥損失了部分戰鬥力的關係,隊伍需要休養,駐紮的營地暫時定在了附近的一大地標——伊塞尼亞湖。
接近半夜,淵馳-艾薩克被帳篷另一側突然發出的聲音驚醒,警惕地睜開眼,毫不意外地看到蔓延過來的淡紫色髮絲,如同藤蔓一般,優雅地攀折出弧度來。
撐起身子,視線投向那委頓着的,孱弱纖細的身影。淡紫色的髮絲閃爍着微光,不斷地向四周生長擴散。
這是魔物拉蒂爾情緒外化的表現。
“只是和阿笙分離了幾天而已,每晚都情緒失控……沒有阿笙在身邊對你來說這麼痛苦麼?”
男人近乎疲憊的聲音令那道纖細卻僵硬的身影動了,緩緩擡起低垂的臉。
一張驚世絕俗般美好的臉孔。因爲太過美麗陰柔而顯得尤爲不祥。
紅寶石般的眼瞳因爲哭泣顯得更加血紅,淚水仿若是泣血般從那雙美麗的眼睛墜落,源源不斷,悄無聲息。
“恩娜會沒事吧?已經三天了,我好想她。”
淵馳蹙眉,臉色不是很好看,“不要叫阿笙‘恩娜’,異界的古語並不適合她。”
拉蒂爾恍若未聞,只輕輕掀開帳篷一角,望着流瀉而入的月光低低地唱起了纏綿又憂傷的曲調。
另一邊男人金棕色的眼瞳裡閃過淺淡怒意,終是無奈地閉上眼睛,在那明顯如同情歌般的呢喃中恍惚着,似乎也想起了藏在了心頭的那人。
“恩娜,即爲我的愛人,亦是我的主人……連笙,阿爾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