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五一八 買玉米 賣玉米
問完了之後,連子寧對整個北京城現在的局勢,已經是有了一個很直觀的瞭解了。
誠然,以秦掌櫃的身份地位,不會知道很多東西,但是一件事兒,從市井這個角度上去看,卻是未必不能發現一些平素看不到的東西。連子寧要了解的,就是現如今北京城的大勢,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聞,而不是什麼官員的升遷,皇帝的命令。
說了半響,嗓子也快乾了,茶水都續了三次了,連子寧也差不多都瞭解到自己想知道的了。
他啜了口茶,問道:“這次商隊過來,運的都是什麼?”
秦掌櫃趕緊從懷裡取出一份兒單子來遞給連子寧,這單子他在懷裡揣了許久了,這會兒纔有機會拿出來。
這單子很是長,跟一本小薄書兒也似,連子寧抖開粗粗一看,裡面東西很多,林林總總,怕不是有三五百種,從現在喜申衛急需的各色糧食的種子,到開採金銀銅鐵礦需要的器具等等大物件兒,無所不包,甚至還有三千套棉甲和五十套爛銀板甲,一百套上好的馬甲,這些東西的後面,卻都是寫着小字兒,連子寧一看就知道是城瑜的字跡。
原來這些甲冑,大部分都是老泰山從兵部走路子批出來的,而還有部分,則是壽寧侯張燕昌送的。
連子寧默默的看着,心中卻是微微感動。
還是自家妹子細心啊,這麼多的東西。如此林林種種,要準備多久,要多麼細心才能做到一絲不漏?
這些東西的價格。當然是比不得自己源源不斷運進京城的各種奇珍異寶,山貨金銀,但是這心思。卻是讓人心中熨帖啊!
粗略看完,連子寧便把這份單子收了起來,又道:“來之前,城瑜可叮囑你什麼了麼?”
秦掌櫃趕緊道:“有說的,伯爺不問小的也想說來着。小的來之前,大小姐叮囑過,說她最近,要去扶桑一趟。”
“去扶桑?”連子寧詫異道。
“沒錯兒。大小姐說,伯爺您運回去的那些稀罕物事,實在是太多了,北京城乃至整個北地,已然容納不下,有些東西,價格都開始往下降了。這個小的清楚,小的現在管着連氏的幾家珠寶店,那店裡客人,確實是少了不少。大小姐說,扶桑人傻錢多。金山銀海一樣,而且對我大明人文極爲推崇,他們有錢,也捨得花錢,這些東西,定然在那邊兒能賣出比大明更高几倍的價錢來,咱們在扶桑也有根基,去那邊行事也方便。”
提起扶桑,連子寧無端端的便想起了那段在扶桑的歲月,那一次異國之行,可以說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轉折,沒有之一。若是沒有從五島氏那裡得來的那一枚始皇帝傳國玉璽,自己按部就班的繼續升官兒,就算是有戴章浦和張燕昌的照拂,只怕也是遠遠走不到這一步,別說獲得了東北這麼大的一個局面,就算是官位,只怕也在三四品之間晃盪。
扶桑,這是一個在自己的印象中幾乎已經要被淡忘的名詞,不知不覺間,遠渡扶桑,已然經年了。
儘管那裡還駐紮着自己的一支部隊,儘管那裡自己還有一座城池,每一季,還都有銀海一般的金銀從那邊兒的流過來,變成武器兵甲,變成輜重糧餉,不斷的給武毅軍輸送血液。
扶桑風物,立花雷神,筑前白梅,豐臣秀吉,江梨野奈,柳生宗嚴!
這些,似乎都已經淡忘了呀!
這一刻,連子寧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什麼,卻是如閃電一般,稍縱即逝。他隱隱感覺到自己捕捉到了一條對於自己將來的未知之路有極大的裨益和幫助的念頭,但是這個念頭,卻是轉眼無蹤,無論再如何去想,卻都是想不出來!
皺眉苦苦思索了許久,連子寧終於是放棄了這個打算,不過他倒也不是多麼沮喪,恰當的時候,自然會想起來的。
他對秦掌櫃說道:“回去你跟城瑜說,她要去扶桑,這事兒,我不攔着,只是,一個女孩子在外,卻有許多不便,讓她帶上足夠的人手,若是有什麼不便的,就去找清嵐,清嵐是有辦法的,另外,出發之前,去京南大營找劉良臣,找他要些精幹的人手。出海之後,先去威海衛一趟,讓他們派戰船護航,我待會兒給你寫一封信,我和那兒的將官倒還是有些交情,相比他們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秦掌櫃笑道:“小的都記下了,伯爺兄妹情深,當真讓人豔羨。”
連子寧笑着擺擺手,忽然話鋒一轉,道:“城瑜要去扶桑,我可不能讓她空着手兒去,正好,此次徵北,發了點兒小財。”
他指着那副山谷道人的《砥柱銘》問道:“老秦,你是行家,且看看那副字兒值多少錢?”
秦掌櫃剛纔都尋思了好久了,這會兒立刻報出價格來,道:“若是在京城裡找到好這口兒的買主兒,至少是二十萬兩銀子!若是拿到南直隸和江浙去賣,還得加十萬!若是拿到扶桑賣,尋一個愛好字畫兒的大名,少不了八十萬兩!不過小的聽說,四川蜀王府的世子酷好此道,尤其是癡迷山谷道人的字兒,這幅字若是拿到他那裡去賣,可不知道要換來多少好處!那就不是銀錢可以計數了。”
“好,這話說得是對極了。”連子寧拍手叫好道:“原來你都看過了,那你就都說說!”
“得嘞,您那!”一說這個,秦掌櫃來了精神:“您屋裡這器具擺設,無一不是上上之精品,而且都是有年頭兒的老物件兒,用句咱們行當裡的話說,這都是有靈之物了!這些東西價格,每一個低的!這八幅字畫。砥柱銘刨開,咱剛纔說,除了這幅之外。其他的七幅字畫,每一個也都不低於七萬兩銀子!這多寶格上擺的東西,您瞧。這十來件兒,都是先秦之後,蒙元之前,其價格,大都在八萬到十三萬之間浮動,高也高不了多少,低也低不出這個價兒來。至於這三件兒,卻都是先秦的老物件兒。乃是夏商周三朝,這東西,已經不能叫古董了,改叫寶物!”
“尤其是這個鼎!”秦掌櫃走到多寶架前,口沫橫飛道:“若是咱眼還沒瞎,能看得出來,這鼎。乃是當年商朝武丁大王爲了紀念他的王后婦好率五千大軍出征夷狄大勝而歸,因此鑄造的此鼎,這玩意兒可值錢啊,用無價之寶來說,也不例外。至於是多少錢。小的可說不上來。”
連子寧微微一笑,一指房子裡面擺設的這些東西,笑道:“這次徵北,收穫良多,這些東西,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更多山貨獸皮等奇珍,這次你回去,這些東西,便都帶回去。在我這兒,這是死物,在城瑜那兒,這東西就活了。”
秦掌櫃趕緊應了,又說了一陣兒,秦掌櫃便是告退,他乃是那種極有眼力見兒的人,自然知道這會兒自個兒不應該留在這兒了。
————————分割線————————第二天一大早,商隊的住地就陷入了一片沸騰之中。
他們居住的所在,乃是一處極大的院子,鎮遠府南門兒往裡走半里路往旁邊兒一拐就是。
鎮遠府裡面還沒完全規劃好,裡面一個百姓都沒有,除了軍隊就是軍隊,裡面空地極多,在一些地段兒,卻是建起了一片片的房子,這裡本來是當做軍營用的,只不過後來重新規劃,所有的軍營全都圍着大校場,這裡自然就空出來了,正好給這些商隊居住。
而這會兒,院子裡已經是人聲鼎沸,雖然是一大清早,天剛矇矇亮的功夫兒,但是各加商隊的房間都已經是點上了燈,燈火通明,照的裡外通透。各家此次出來的,能管事兒主事兒的大掌櫃的,都是已經早早的起來,那些伺候的小夥計更早的就已經端着洗臉水,毛巾把子等在門外了,一聲招呼,進去伺候這些老爺們淨面梳頭,穿戴整齊。更有的那講究的,尤其是江南富庶之地來的掌櫃的,還着人給自己噴上香水,渾身上下的衣服,更是早前一晚就已經用薰香薰了許久了,這會兒大袖搖擺之間,便是一股想瘋撲面。
那些北地的掌櫃便是暗地裡罵一聲胭脂粉氣!
不過此乃是兩地民風所異而至,卻不是這些南地掌櫃的故意賣弄,而是南地風氣便是如此,六朝金粉地,紙醉金迷,在大明末期的民風,也是極爲的奢靡。
能讓這幫子人起得這麼早可不容易——這些平日裡在自己的商會裡都是大爺,一個個手腕兒高,人頭熟,臉面大,就算是背後的大老闆也得敬着幾分,這些大爺們平日裡可是睡得晚,起得更晚,而且每天晚上都得兩三個丫頭子陪睡。來東北這一趟,丫頭是沒了,一路顛簸,睡得比誰都香!也沒見平日裡睡硬板牀直叫喚渾身疼的那摸樣兒!
之所以起這麼早,蓋因昨兒個晚間連子寧着人來傳話了,今兒個卯時中也就是後世的早晨六點,在將軍府召集大夥兒開會,都得準點兒過去。
這卻是有些出乎大夥兒意料,沒想到這武毅伯做事如此雷厲風行,他們本來以爲這一次免不得又要跟以前那般,被拖個三天五天——這還算短的——碰上那不厚道的,十天半個月的也是有的,他們本來都已經存了送上些錢找人行行方便的主意了,昨天那位洪大人,不就是上佳人選麼?
卻沒想到,剛來到這兒,第二日就召集大夥兒議事!嘴上不說,但是心裡卻都是高看了幾眼。這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都是早早兒的起來了。
起的似乎有點兒早了,他們便都是籠着袖子站在大院兒門口等候,東北深秋,清晨的風冷颼颼的颳得人哆哆嗦嗦的,但是卻沒一個人抱怨,能儘早被差事辦完,趕緊回去。這就是大夥兒最盼望的了。
他們有的自個兒站着,有的卻是三五個聚在一起,說着悄悄話。神情很是詭異。
大夥兒都在猜測着這一次武毅伯使出什麼手段來。
反正算來算去,無非就是從大夥兒口袋裡掏銀子而已。
卯時剛過兩盞茶時間,一隊武毅軍騎兵奔馳而來。在大院兒門口停了下來,爲首的一個小旗出列,這人很是年輕,也就是二十五六上下,劍眉朗目,乃是一表人才。他向衆人抱拳大聲道:“諸位,在下乃是伯爺座下親兵營百戶陳桐,奉伯爺之命。接諸位去往將軍府一行!”
“有勞了!”
“多謝這位大人!”
……衆人七嘴八舌的謝過,便是紛紛上了馬車,跟着這隊騎兵向將軍府而去。
馬蹄聲得得,衆人都是從來沒來過鎮遠府這座新建的大城的,儘管這座大城因爲他的主人而最近在整個關外四大將軍轄地外加一個遼北總督區可以用如雷貫耳四個字形容。他們從車窗往外偷看,那百戶看到了也是灑然一笑,不予理會。反正這些人看到的都是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而已。
衆人卻是越看越是心驚——大街兩側,只是劃分出來一片片的地基,卻是房子都沒有一所,更別說路上的行人了,除了他們。連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而過好一會兒才能看到一棟規模不小的宅院,想來是某位高層人物的住宅。
而雖然看不到什麼東西,耳中卻是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一陣陣極爲響亮恢弘的,不知道多少人的聲音匯在一起形成的喊殺聲,口號聲。
這也是理所當然,鎮遠府除了兵就是兵,士卒都住在大校場附近的兵營中,而軍官們則是各自有自己的宅院,平民一個也無,他們能看到什麼東西纔是奇怪呢!
衆人也是領略到了這鎮遠府的詭異之處。
車隊路過一個宅院的時候,卻是從這大宅的側門兒中駛出來一輛小小的油壁香車,前後跟着兩個小廝,兩個丫鬟。
這油壁香車的主人顯然很是知禮節的,她本要過街,見到衆人過來,車中傳出來一抹輕柔的聲音,那車伕馬鞭一揮,上好的役馬便止住了步子,馬車停在路邊,給過去的隊伍讓路。
見到那輛小小的油壁香車,那領隊的百戶陳桐卻是眼前一亮,縱馬上前,抱拳道:“陳桐見過白姑娘。”
那油壁香車中沉默了片刻,然後便是一個嫺雅沉靜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見過陳大人,小女子有禮了。不便見面,還請大人見諒。”
陳桐哈哈一笑,一張俊臉上神采飛揚,道:“姑娘說哪裡話來?陳某尚有公務在身,且不叨擾姑娘了,他日再登門拜訪。”
那白姑娘道:“陳大人且輕便吧!”
陳桐點點頭,便繼續往前去。
這一幕,吸引了不少商人們的視線,他們饒有興趣的打眼兒往那府邸門口看去,只看到了府門口的牌匾上兩個碩大的金字:董府。
當陳桐停下來,招呼衆商人們下車的時候,有心的暗地裡算了一下,卻是發現這會兒正好是差一點兒卯時中,不由得暗歎這位武毅伯爺當真是說一不二,有小見大,可見一斑。
衆商人在陳桐的引領下進了府門,將軍府森嚴的氣勢,巨大威嚴的規模,門口那些精銳勇悍的士卒,都是讓他們有些喘不過氣來,一邁進那足有膝蓋高的巨大門檻,這些都見過大世面的商人們一顆心便是不由自主的撲通撲通的加速跳動起來,也放輕了步子,有些躡手躡腳的感覺,很是有些滑稽。
這是對於上位者的天然敬畏。
穿過一道長長的足有一里多的走廊,來到一處偏廳,兩層的殿閣,四周都是抄手遊廊,面前還有個不小的池塘,裡面高高矮矮的荷葉已經枯了,四周種滿了修竹,風一吹,沙沙作響,倒是很有幾分雅意。
能在這北地營造出南國的風情來,費得人力財力也是可想而知,陳桐帶着衆人穿過小橋,打開廳門,道:“諸位,且請廳中坐下,伯爺一會兒便來。”
說罷便是離去,衆人進了偏廳。見這裡的格局卻是宛如一般人家的議事廳一般,上首一個位子,而這上手位子的左右手邊。卻是各自一溜兒的花梨木座椅,顯然,這些座位就是給自己這些人留的了。
衆人禮讓了一番。他們本就是一個圈子的,這圈子人不少,但是生意做到他們這個份兒上的,也就是那麼些而已,再加上行走了這一路,各自心裡也都有數兒,知道誰的生意做的大一些,誰的生意跟自己個兒差不多。誰的生意在這廳中排倒數第一。於是最後便是按照各自的生意大小,地位高低坐了,只是最上首那個位置,自然是沒人敢去坐的。
剛坐下,就有侍女進來奉茶,少頃,外面便是傳來了一聲朗笑。衆人趕緊都是站了起來。
便看到兩個人大步走進了廳堂,前面那個人,年紀很輕,也就是二十來歲,劍眉朗目。長身玉立,俊朗不凡,穿着一襲皁色常服,後面披着大氅,頭髮用一根墨玉簪子束了。雖然他年紀很輕,但是身上卻是有着長久手握大權上位者纔有的那種威嚴,顧盼生雄,氣度凝練不凡。
衆人一看,自然便知道了,眼前這位定然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武毅伯連子寧了。
頓時嘩啦啦的跪倒了一片,齊聲道:“見過伯爺!”
連子寧微微一笑,也不理會他們,徑直走過人羣,來到上首坐下,這才道:“都起來吧!”
衆人嘩啦啦的起來,卻看到連子寧身邊卻還站着一個人,竟赫然是一路與他們同行的秦掌櫃。
看到秦掌櫃的站在連子寧的後面,廳中不少人的臉色立刻就是陰沉了幾分——人家畢竟是連家自己人,能有不偏幫的道理?看這架勢,定然是這姓秦的吃肉了,咱們不知道還能不能撈到一口湯喝!
更有些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若是這次不成,以後這東北的生意,便再也不做了。
連子寧看他們神情,便是已經知道了端倪,卻也不點名,他掃了衆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諸位,你們此次來東北的目的,本官清楚,你們自己也清楚,本官在這兒,便也不廢話了,咱們直奔主題!”
衆人趕緊豎起耳朵靜聽。
連子寧敲了敲椅子扶手,道:“你們來此,無非就是來這兒買玉米,而本官之所以要放出消息使得衆位來到這兒,也是一個目的,賣玉米!咱們一個買,一個賣,最合拍不過。”
連子寧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後的秦掌櫃,呵呵一道:
“這是老秦,我連記商會的秦掌櫃的,這一路行來,衆位也該知道他的身份了,他是我連記的人,我自家的生意,若是我不偏幫着連記,怕是你們也覺得心裡彆扭,這話,我沒說錯吧?”
連子寧這一笑,衆人便也都跟着賠笑起來,只是那顆心,卻是越來越沉,看這樣子,人家就是明擺着要偏幫了!不少人都是心中暗罵,這連子寧也是忒不要臉,別人坐這等事,至少還藏着掖着,也還有些忌憚。偏偏你,竟是如此的明目張膽,竟然還說出來?
咱們大明朝這些讀書人,當官兒的,有你這麼不要臉的麼?
卻沒想到連子寧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我偏幫着老秦,卻並不意味着不給你們留路子。”
聽他這麼一說,衆人頓時又是燃起了一絲希望,滿是希冀的看着他,卻是渾然沒有發覺,講話的節奏已經完全被連子寧控制在手中。
連子寧道:“我傳令不讓你們在路邊田裡收購,只能來鎮遠府,我知道,你們中不少人,定然暗自罵我,也別說什麼漂亮話,那鬼話誰也不信!”
衆人都是有些尷尬,自然是誰也不敢表露出來,連子寧頓了頓,道:“其實有這想法,也是尋常,若是換做本官,本官也得在心裡破口大罵。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本官這也是爲你們省事兒,若是你們在村邊地頭兒,一家一戶的收玉米,要耗費多大的人力,多少時間?到本官這兒,這些卻是都能省了,直接拉走,二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