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暗生反心

哭得肝腸寸斷的同時還能一本正經的說假話,勉強也算本事了。

李承乾的眼淚是真的,但話是假的。

李元昌皺起了眉,顯然他不是傻子,不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從小到大,他與李承乾的關係都不錯,雖沒有一起扛過槍,但肯定一起嫖過娼,二人幹什麼都是一起,好事屈指可數,壞事罄竹難書,說得好聽叫叔友侄恭,說得不好聽叫狼狽爲奸。

無論好人還是壞人,相處久了終歸有一樣收穫,那就是“瞭解”。

李承乾這番悔恨的話,李元昌聽了卻只在心裡冷笑。

所謂“痛改前非”,聽起來那麼的諷刺,李元昌或許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但他至少了解李承乾,這貨的德行其實跟自己差不多,說他“痛改前非”,還不如指望公雞下蛋,都是那麼的可笑。

冷笑歸冷笑,李元昌還是盡力配合李承乾的表演,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殿下勿憂,更別說什麼跪地請罪的話,你父皇如今正在氣頭上,你去請罪反而愈令你父皇生氣,不如過些日子,待風頭平靜了再做計較。”

李承乾聞言止了泣聲,哽咽道:“皇叔言之有理,但我只怕還沒等到風聲平靜,父皇便下旨將我廢黜了,我若當不成太子,必死無疑!”

李元昌嘆了口氣,露出一副愁容滿面的模樣,憂心忡忡道:“殿下所慮……也不無道理呀。”

李承乾原本怕得不行,正是提心吊膽之時,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定心丸,需要的是安慰,哪怕一句tvb式的萬金油臺詞也好,諸如“吶,不要說我沒提醒你,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之類的。

然而李承乾沒想到的是,李元昌這個年輕的叔叔不但沒安慰他,反而非常認同他的擔心,似乎易儲之議果真已到很嚴重的地步了。

李承乾聞言心下一沉,又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李元昌嘆道:“這幾日長安朝堂市井傳遍了,說陛下已動易儲之念,殿下縱有心改過,但你父皇不願見你,顯然仍在生你的氣,怕就怕陛下怒時驟然堅定了決心,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李承乾急了,帶着哭腔道:“我該怎麼辦,求皇叔指條明路。”

李元昌苦笑道:“臣一生平庸無奇,此刻亦如殿下般六神無主,哪裡有什麼主意……殿下,臣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殿下趕緊改了以往的壞毛病,做個你父皇眼裡的好孩子,或許一時難以見效,可時日久了,陛下終究會看到的,那時他的氣也消了,你也乖巧聽話了,易儲之說自然風平浪靜……”

李承乾嘆道:“父皇向來雷厲風行,極有主見,我只擔心就算痛改前非,父皇從此也不再信我了……”

李元昌強笑道:“不會那麼嚴重的,你終究是嫡長子,陛下怎可輕言廢黜,且過一段時日,定能度此厄難。”

李元昌確是個庸碌無能之輩,不但無法幫李承乾出主意,就連安慰人的話說出來也跟恐嚇似的,聽不出任何誠意。

時窮方思良謀。

一腳踏上懸崖邊緣時,李承乾才赫然現,自己親近的人裡面,居然沒有一個可用之才,全都是諸如李元昌之類的廢物,而真正有智有謀之人,諸如於志寧,張玄素等東宮屬官,他們真正效忠的對象卻不是他,而是他的父皇,對這些人,李承乾永遠無法收其心,欲用而不敢用。

這個時候的李承乾,終於察覺到自己做人多麼的失敗了。

李元昌丟下一堆毫無用處的安慰話便嘆着氣離開了,他說的所謂安慰話,卻愈加深了李承乾的恐懼心理。

他現情勢已經很不妙了,當朝堂和民間市井處處傳揚着易儲的說法時,父皇那顆暫時被朝臣們壓下去的易儲之心,在沸沸揚揚的傳言裡將會越來越不平靜,越來越動搖,李承乾自我反省,知道這幾年他幹出來的一些事情確實太讓人寒心,作爲大唐帝國下一任的繼承人,他無疑是很不合格的,將心比心,如果自己的兒子是這種貨色,他作爲父親會怎麼辦?

除了抽他,抽完再廢了他,還能怎麼辦?

想到這裡,李承乾的心裡最後一絲脆弱的弦終於斷了,整個人因恐懼而崩潰。

李元昌走後,李承乾呆呆坐在前殿內,目光由無神漸漸變得怨毒,狠厲,最後充血,赤紅,白淨儒雅的面容也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猙獰的扭曲,腮幫咬得緊緊的,牙齒磨合格格作響。

稱心輕盈地從殿後轉出來時,看到的便是李承乾這副猙獰可怕的模樣,稱心呆了一下,接着大驚失色。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稱心慌張地在李承乾胸前摸索着。

李承乾被喚回了神,難看的臉色稍有緩和,目光望向稱心甚至帶着幾分溫柔,見稱心關切焦急的神色,李承乾心中一暖,笑道:“適才有些微恙,此刻已無妨了,你莫擔心。”

稱心哪裡能不擔心?目光仍充滿焦慮地盯着李承乾的臉。

李承乾心中感動,喟然嘆道:“時窮運蹇,世人皆負我,唯你對我不離不棄,稱心,世上待我如一者,也只有你了……”

稱心強顏笑道:“殿下是一國儲君,集天下萬千寵愛,世人何以負殿下?奴以爲,是殿下的眼睛仰望高處,不見天下人罷了。”

李承乾黯然道:“無道之君,天下棄之,孤的末日……近矣!”

稱心驚道:“殿下何出此不吉之言?”

李承乾慘然一笑:“你不懂……”

看着稱心愈焦慮惶恐的模樣,李承乾彷彿泄盡了全身力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道:“孤乏了,讓孤在這裡獨自歇息,你且回寢宮去吧。”

稱心不想走,他想陪着李承乾,可是卻不能違抗李承乾的話,只好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

李承乾獨自坐在殿內,看着樑柱上高掛的琉璃宮燈,和一件件代表着世間極度尊榮的裝飾擺設,絕望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濃濃的不甘之意。

他是太子,將來是大唐皇帝,他絕不能被廢,被廢便是死路!

既然左右都是死,爲何不試着自救,從絕境裡殺出一條生路?

他不甘被廢黜!不甘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父皇也不行!

當初父皇如何登位的,十七年前玄武門內的喊殺聲和遍地屍仍歷歷在目,那條從玄武門通向太極殿寶座的路,好長,父皇腳踩着鮮血,一步一步從玄武門走上了寶座,坐在那張世間只有一人能坐的位置上,眼含輕蔑,傲然雄視天下。

那一年的李承乾才八歲,八歲的他兩眼懵懂,仰頭望着被羣臣山呼跪拜的父皇,那一瞬間,他幼小而好奇的心裡,印下了父皇意氣風的模樣,那嘴角輕含的微笑,便是對玄武門內千百條人命的回答。

此刻李承乾的腦海裡再次閃過父皇登基那年的模樣,模樣越來越清晰,略見遲疑的心情也越來越堅定,最後李承乾的胸膛裡忽然升騰起一團灼熱的火苗,火苗燎原,一不可收拾,長久因酒色而泛白的雙手忽然狠狠攥緊了拳頭,指節嘎然作響,微微顫動。

父皇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一如十七年前那般,我也能踩着一路鮮血,走向世間尊榮的位置,那個位置,本就是我的!親手取來,有何不對?

一念至此,李承乾眼中已是一片瘋狂的殺機,仿若一個押上身家性命的賭徒,以己之命,賭家國氣運,賭江山歸屬。

“來人,召襄陽郡公,駙馬都尉杜荷來見孤!”

****

人生中的每一個決斷,都是自己腳下的一塊磚石,這塊磚石鋪向何方,自己便不得不走向何方,磚石落地,邁步無悔。

奇妙的是,李承乾的每一個決斷彷彿都是錯誤的,他親手鋪上的磚石,引領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懸崖,只等最後的縱身一跳。

…………

李承乾的每一個動作,李素都清楚。

沒辦法,如今的東宮就像個大篩子,處處都是漏洞,李素手握稱心,李世民更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線,就連魏王李泰,往東宮暗中安插的人恐怕也不少,只是他安插的人不太爭氣,至今沒能在東宮顯露崢嶸頭角,所以有些很核心的秘密無法得知。

但是襄陽郡公杜荷被召進東宮議事,這麼大個活人大搖大擺從正門走進前殿,瞎子都看得到,所以李素想不知道都難。

聽到“杜荷”這個名字,李素不由暗歎口氣。

太子殿下在作死的道路上快馬揚鞭,一騎絕塵,攔都攔不住啊……

…………

長安城。

李素騎在馬上,後面跟着兩輛大牛車,拉車的兩頭牛很老邁了,嘴裡不停反芻咀嚼,腳步卻慢吞吞的,從太平村到長安城,足足走了一上午。

李素很有耐心,嘴角掛着微笑,彷彿對老牛的度很滿意。

安逸享受生活的人,節奏其實和這兩頭牛一樣慢吞吞的,除了吃和睡以及思考人生,世上沒什麼事能讓這種人着急了。路上的許多美妙風景,只有腳步緩慢的人才能看得更真切。

走到朱雀大街的北端,沿街兩旁全是高門大戶,每一家的大門皆緊閉,一副高冷的模樣,門口的兵丁也是昂挺胸,傲然佇立如鬆。

牛家,李家,程家,長孫家……

李素一路數過去,心中犯了難。

後面兩大車自然是禮品,這段時日忙前忙後,打從晉陽回來後便甚少拜訪幾位長輩,眼看離中秋也不遠了,再不登門實在失了禮數,到時候被程老流氓拎着衣領遊街示衆未免太沒面子,只好主動前來問安。

要問安的不止程家,這些長輩都要照顧到,不能顧此失彼,傷了老殺才們的玻璃心吶。

牛車上的禮品並不貴重,都是些尋常玩意,自家產的烈酒,自家產的香水,還有自家大棚裡種出來的各種綠菜,以及幾個小盒子裡裝着從西域胡商那裡買來的貓眼,瑪瑙等寶石,這個最值錢,給老殺才們鑲在裝備上增加攻擊力,防禦力,以及……羞恥心?

然而,當兩大車禮品走到朱雀大街後,李素卻實在爲難了。

先給哪家送呢?

牛家位於朱雀大街最南端,此刻離李素最近,按說應該先給牛家送去,可是最北端還住着一個姓程的老惡棍,若被他知道自己的禮品其實是被人家挑剩下的,李素今日便別想囫圇着從程家離開,以那程姓老惡棍的稟性,恐怕還會打上牛家去,把剛送牛家的東西搶回來,臨走還會扭頭吐一口挑釁的濃痰……

正義和良知告訴自己,不要向黑惡勢力低頭,可是理智告訴李素,不低頭的下場一定很悽慘……

腦子裡彷彿有兩個小人在爭吵,一個說:“要不我們這次還是向黑惡勢力低一回頭吧,下不爲例”,另一個說:“好啊好啊好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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