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夜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但並不是師父那張牀而是一張要小一些,但也更
雅緻些的臥室中的牀。
窗邊有一人背手而立,正靜靜地望着窗外,從背影可以看出此人正是範書。
秦月夜一翻身,立即驚動了他,驀然轉身,向這邊投過關切的目光——果然是範書。
秦月夜不習慣在男人面前臥躺着,伸手在身上一探,發現衣物仍是如初,便揭被而起,
待落地時,才發現自己一雙纖足已裸露在外。
她不由心中一動,暗道:是範城主爲我脫去鞋子的麼?正思忖間,範書已驚喜地道:
“秦姑娘,你醒了?”
秦月夜歉然道:“又給你添麻煩了!”心中掛念師父,又道:“我師父她……”
範書愧疚地道:“秦夫人便在隔壁房中,可惜我再不能幫上什麼忙,方纔我所請來的都
是這一帶的名醫,他們的話……大約是真的吧。”
最後的一句話,他像是不忍心說一般,猶豫了片刻,方說了出來。
秦月夜本已明白這一點,但話從範書口中說出,仍是讓她心生絕望之情,淚水不知不覺
中已滑過她的臉頰。
範書勸道:“事已至此,秦姑娘也不必過於傷心,雖然秦夫人未能醒過來,但往後未必
就不能找到救治秦夫人的方法。”
秦月夜也聽說過“活死人”這一說,知道被稱作“活死人”的人從沒有能夠真正地活過
來的,只能這麼無聲無息地躺着,直到真正地死去,範書所言不過是爲了安慰自己罷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成爲“活死人”比真正地死去,命運更爲悲慘,因爲真正地死去者,
他的親友只能經歷有限的傷悲,時間久了,自是會漸漸地忘卻,而“活死人”卻會長時間地
停留在生活中,也許一年,也許五年,也許十年……這對活着的人來說,心中的傷痛無疑會
不時地被觸動!
範書又道:“秦夫人曾說過她便是“素女門”門主,以她現在之狀況,自然無法再掌管
貴派事務了,人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秦姑娘應將此事及時告知同門。”
秦月夜經他一提醒,頓時明白過來,心道:不錯,“素女門”門中姐妹對此事尚一無所
知,我須得及時告之她們,一來也許她們會有可用之藥以挽救師父,二來師父成爲如此模樣,
自是需要有新門主代她之職。
想到這一點,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素女門”是新建立的門派,根基極淺,之所以能
在弱肉強食的武林中生存下來,是因爲它遠高中原武林,棲身於東海荒島,而“素女門”的
局面也多半是依賴巫秋水、秦樓兩位門主心智與出類拔萃的武功,如今秦樓無法執掌“素女
門”大權,“素女門”中雖有與秦樓輩份相同者,但其修爲與秦樓相比卻是相差甚遠。
所以,舍卻秦樓外,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支撐“素女門”局面,先前之所以沒有人意識到
這一點,是因爲門中沒有人會料到將“紊女心經”練至至高境界的秦樓會這麼快便出事。
思來想去,秦月夜不由爲“素女門”的前途憂心如焚!
“素女門”中人都知道秦樓將來有意把門主之位傳給秦月夜。
秦月夜本是漁人之女,後來漁村遭海盜劫掠,秦樓恰好經過,救下了失去雙親的秦月夜,
當時她年僅十歲,大約出於對當年收養了葉飛飛、葉孤星兄妹的那對漁人的感激,秦樓對身
爲漁人之女的秦月夜格外疼愛,將她的名字改爲秦月夜,並將自己一套脫胎於“傲劍劍法”
的武功傳授給秦月夜。
秦月夜天資聰明,又得秦樓喜愛,所以“素女門”中人都已理所當然把她當作將來的門
主。
但不知爲何,秦樓卻遲遲不願把“素女心經”這一驚世武學悉數傳給秦月夜,秦月夜所
能學到的只是“素女門”中每一弟子都可以學的粗淺武學。
所以,秦月夜行走江湖,更多地倚重於她的劍法。
秦月夜懷疑師父是不願讓秦月夜因習練“素女心經”而變得“有欲無情”,雖然秦樓當
年便爲情所傷,但在內心深處,大約她仍是相信世間仍有真愛存在,她讓秦月夜隨她之姓,
便有視她爲女之意,秦樓自然不願她成爲無情之人。
但要想成爲新任門主,就必須有過人之處,秦月夜雖有“傲劍劍法”,但與當年秦傲手
中的傲劍劍法是絕對無法相提並論的,所以,秦樓才讓秦月夜涉入江湖,尋找葉飛飛的下落。
只要找到葉飛飛,自是奇功患??庋?卦亂共龐蟹?諡?Γ??業筆鼻羋ヒ閻?酪鬥?
飛一直是在江湖中,要找到她,並不是太困難。
秦樓把事情考慮得夠周到了,但沒想到今日秦月夜仍是身陷棘手之境。
但無論女p何這事也應該告訴同門姐妹,至於日後的事,則由同門商議而定,心意一決,
便覺事不宜遲,當即站起身來,道:“我需得離開霸天城半日,這半日中還要煩勞範城主照
看我師父。”
範書心知她是欲去將秦樓之事告訴同門,不由有些好奇地道:“素女門遠在東海,半日
之間,如何能將音訊傳去?”
秦月夜道:“武林中人皆將我‘素女門’視作邪異門派,有一些手段自是外人所不知
的。”
範書笑了。
當下他立即召來四名女弟子,吩咐她們陪秦月夜同去,不料秦月夜卻婉言謝絕了。
範書也不勉強。
秦月夜之所以沒有讓霸天城的人同去,倒不是對範書有所戒備,而是因爲她將師父帶到
霸天城,與“素女門”門規有違,“素女門”兩任門主巫秋水與秦樓都曾爲情人所傷害,所
以對男人有難消恨意,故“素女門”一向禁忌門中弟子與男子交往過多,秦月夜爲了教師父
性命,纔不惜違背了門規,但此事如果被同門中人過早知道,只怕會節外生枝,倘若有霸天
城的人與她同去,此事傳到“素女門”門中,會招來更多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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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書目注着秦月夜消失在拐角處,這才收回目光,揹着手,慢慢地來回踱了幾步,終於
停了下來,順着一條長廊,向北走去。
他要去見牧野笛。
牧野苗的確已經醒過來了。
當範書走進他所在的房子裡的時候,牧野靜風正半躺在牀上,似乎在思索着什麼,聽見
範書的腳步聲,猛一擡頭,見是範書,便忙起身,範書急忙上前幾步,按住他的肩,道:
“牧野先生不必拘禮,這是晚輩應該做的。”
牧野笛只好依舊半躺着,輕嘆一聲。
範書好言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牧野兄弟終能逢凶化吉,牧野先生傷得不輕,須得
好生保重。”
牧野笛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沙啞,道:“我最擔心的倒不是他的安危,而是擔心他身中
邪門手法,變得嗜殺兇殘,野心勃勃,倘若他的性情再無法改變,我豈非也有一份罪孽,風
兒的武功之高,已在我之上,倘若他要爲惡江湖,豈不是又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他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臉色卻已變得蒼白。
範書感動地道:“牧野先生此時最掛念的不是自己骨肉的性命,而是武林之安危,實在
讓晚輩敬佩!”
牧野笛苦笑了一聲,道:“我又何嘗不愛惜自己兒子?可命運註定他必須生爲武學而生,
死爲武學而死,與其說他是我的兒子,倒不女,說他是武學之子。”
頓了頓,又道:“不知我讓他走那樣的路,對他來說,是不是一種殘酷?爲什麼他不可
以平凡而快樂地活着呢?”他的話已分不清是說給範書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範書心道:
平凡又如何能快樂?至於說他是武學之子,哼,這是否有些誇大其詞?他的武功雖高,但終
有一日我會將他擊毀的!
他卻不知自己已誤會了牧野笛的意思。
空靈子爲了重振天下武學,方歷時五十年,集天下武學而成“平天六術”,但他自知
“平天六術”雖可謂是絕世武學,但離他所期望達到的至高之境仍有差距,可惜就在他欲求
更高突破的時候,被夕苦等六位逆徒所害,下肢殘廢,再也無法達到至高無上之境。
譬如劍法,“平天劍術”只有四招,已可攬括天下劍法的四大特徵,或辛辣快捷,或詭
異多變,或古樸純真,或飄逸灑脫,可謂已是劍中之極,但空靈子相信至高無上的劍法應該
只有一招,而憑這一招,便已可囊括這四種特徵!
至於“平天六術”中的內功心法,雖然牧野笛已得真傳,但他的功力仍是低於夕苦!
所以,空靈子希望他的生平夙願能在牧野笛身上得以實現。
沒想到牧野笛因爲一場意外變故,而陰差陽錯地娶了楚清爲妻,從而無法達到“混沌無
元”之境,這便約束了他的武學境界的提升!
牧野笛知道其師對他寄有極大的希望,所以極爲內疚,自是出於這種心情,他纔在牧野
靜風未出生時便已決定日後要讓他代替自己完成空靈子的夙願!
空靈了爲了光揚天下武學而傾盡一生心血,可謂鞠躬盡瘁,而牧野靜風是他徒孫,又肩
負師門光復天下武學之重任,所以牧野笛才說他是武學之子,命運註定牧野靜風從降生之日
起,就與武學有着不可分割的聯繫!範書心中不以爲然,臉上卻是一片誠懇,道:“令郎之
所以會性情大變,皆是爲奸人所害,算不得他的錯。”
牧野笛痛心疾首地道:“沒想到夕苦非但沒有在二十年前死去,反而有了一身驚世駭俗
的武功,如果連風兒也除不7他,那豈非……”
想到一旦牧野靜風敗給夕苦的可怕後果,牧野笛再也沉不住氣,忽然爆發出一股驚人的
力量,一躍而下。
範書大愕,失聲道:“牧野先生……”在這一瞬間,他的腦中掠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念頭,
臉色已微變!
卻見牧野笛身子突然一個踉蹌,已“哇”地一聲噴出一口熱血,熱血濺於地面方磚上,
觸目驚心。
範書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他是擔心牧野笛是詐傷。
見狀,他趕緊上前扶起牧野笛,急切道:“牧野先生,你重傷後體質太弱,不宜動怒,
更不能長途奔走,令郎對我霸天城有恩,對他的安危,我又豈敢袖手旁觀?我已在地下山莊
留下二百名弟子,日夜鑿挖被夕苦封上的石門,只要令郎能擊敗夕苦,就不會有什麼危險。”
牧野笛覺得範書所言不假,牧野靜風性命如何,關鍵在於他與夕苦的勝負,而不是是否
被困於地下山莊中,牧野笛本身就已是一個武功卓絕不幾的人,自然也能明白真正絕世高手
之間的決戰,勝負生死便在瞬息之間。
範書又道:“留在地下山莊的人海隔四個時辰便飛鴿傳書,及時將那邊的情形告訴我。”
說到這幾,他從懷中掏出一管僅二尺長的細竹,從竹管中取出一紙卷,交給牧野笛,道:
“這是二個時辰前收到的,請牧野先生過目。”
牧野笛接過,展開時雙手竟有些顫抖,彷彿他將看到的不是幾行字,而是自己牽腸掛肚
的兒子。
只見上邊言語簡潔明瞭,石門已鑿進三尺,至今未見有人由地下山莊出現。
牧野笛長長地舒一口氣,臉上競有了欣慰的笑容。
範書遣:“牧野先生是否由此看出了什麼?’牧野笛點頭道:“現在離我兒與夕苦決
戰時,已過去了二天,他們之間勝負定已分出,我知道勝者必定是風兒!”
範書頗爲吃驚地道:“牧野先生如何得知?”
牧野笛輕鬆地道:“如果勝者是夕苦,他又怎會仍在地下山莊逗留?石門是他封上的,
自然有脫身之機,由此可見,勝者應是風兒,他自然勝了,便因爲又沒法找到開啓石門的機
栝,所以只好仍留在地下山莊!”
範書高興地道:“在下愚鈍,竟沒有看出這一點,令郎無恙,實是欣喜之極!”
牧野笛原先憂鬱之色一掃而光,精神也振作了不少,他道:“但願不久之後,可以設法
讓風兒恢復如常,不再爲夕苦手法所控制!”
聽他語氣,似乎對此尚有信心。
範書似平也在爲牧野笛感到高興,忽然他輕聲“啊”了一聲,道:“差點忘了,在地下
山莊見到的六本書卷,我已代牧野先生收好!”說完,他便快步走到門外,片刻後回來時手
中已捧了“平天六術”的武學經典。
範書鄭重地把書交給牧野笛,道:“牧野先生及令郎爲此書出生入死,想必它對你們很
重要,請牧野先生收好。”
牧野笛激動萬分地接過這六本武學經典,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平復!
範書又與他閒聊幾句,便告辭了。
屋內只剩牧野笛一人。
此時他心中感受一言難盡,既想到了師父當年的夙願,又想到了自己爲這六本武學經典
所做的一切,當然更想到了遠在地下山莊的牧野靜風。
他的心中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六位師門逆徒已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六本武學經典復歸
師門……
想到這兒,他突然格外地思念師父空靈子,空靈子於他而言,已不僅僅是授業恩師,而
且情逾父子,不應山十數年的朝夕相伴,相依爲命,使牧野笛對其師父滿懷崇敬與感激。
他的名字便在無時無刻地提醒着他:若非有思師相救,他的生命早就已結束於荒野之中。
自從將牧野靜風送上不應山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恩師,因爲他知道兒子牧野靜風任重
而道遠,必須讓他的心靈自幼便接受磨練,不能讓他的心靈因爲有了親人的關愛而變得不再
堅強!
但在內心深處,牧野笛又如何能真正地淡忘思師與兒子牧野靜風?
可以說他對空靈子及對牧野靜風都是心有內疚,面對思師,他沒有能夠完成恩師夙願,
而對愛子,他沒有盡到一個爲父者的應盡之責[所以,每當妻子楚清因爲思念牧野靜風而
流淚的時候,牧野靜風心中便有難言之傷感。
楚清是一個賢淑善解人意的妻子,但畢竟她不是武林中人,所以也不可能真正地理解空
靈子,牧野笛爲了光揚武學的巨大決心的意義何在,這十幾年中,楚清曾有好幾次忍受不了
思子之苦,要牧野笛去將牧野靜風帶回家中,終究還是被牧野苗狠下心來拒絕了。
他在心中企盼着那樣的一天,牧野靜風長大**,並有一身驚世武學,憑藉這驚世武學,
斬殺師門逆徒,尋回六部武學經典,然後與兒子,與恩師共享天倫!
如今,六部武學經典都已在手,這說明牧野靜風涉入江湖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不但找到
了六個師門逆徒,而且成功地擊敗了他們!
牧野靜風涉入江湖之初便用“穆風”爲名,死谷一戰後,名聲大振,但人們所知道的只
是少俠穆風,而不知其真名爲牧野靜風,正因爲如此,牧野笛才知在牧野靜風涉足江湖已達
半年之後,才第一次聽到兒子“牧野靜風”不但已涉足江湖,而且已在江湖中掀起了風風雨
雨。
所以,對於牧野靜風如何找到師門逆徒暮也、朝莫、夕苦等六人以及清除他們所經歷的
曲折坎坷,牧野笛並不完全清楚,但僅憑想象,任誰也可以想象得出那份艱辛。
單單是夕苦一人,其武功之高,心計之陰毒,便足以讓人心驚。
由此可見,牧野靜風已是極其的出類拔萃,不怪乎會被世人推爲武林中與範書並列的後
起之秀。
如今,牧野靜風既然極可能已擊敗夕苦,那麼只要讓他不再被邪門手法所困縛,牧野笛
願望的實現已是指日可待!
想到這一切,牧野笛心中的擔憂已大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自豪!
如果不是因爲身受夕苦的邪門手法,牧野靜風的確值得牧野苗爲之自豪!
牧野笛的焦慮之心鬆弛下來,便靜靜地翻看“平天六術”的武學經典。
無疑,這是真正的“平天六術”的武學經典,對書中的字跡,牧野笛是再熟悉不過了,
那是恩師空靈子的筆跡。
看着這熟悉的筆跡,不知不覺中,牧野笛的雙眼已被淚水模糊。
他的心中已升騰起美好的設想:不消幾日,牧野靜風已可脫離危險,然後自己與他一同
去見師父,師父之修爲世間已無幾人能及,他一定能替風兒解除身受邪門手法之苦,那時,
我便將師父接下山,讓年已近百的師父享受天倫之樂……
甚至還想到業已兩歲的女兒牧野小青雖已被楚清教會了叫‘‘哥哥”,但卻從未見過她
哥哥一面。
而牧野靜風突然發現自己生活中多了一個尚在“咿呀”學語的妹妹,又會是什麼樣的感
覺?
想着這些問題,牧野笛覺得有幸福的感覺自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