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總是喜歡提前趕到。
當聖龍帝國南部的疆域依舊驕陽似火,當聖龍帝國中原的都城至今綠樹成蔭的時候,北方倫玉關的梧桐樹葉黃了。
她現在還好嗎?
看着秋葉飄落,蘇杜的心不知怎得突然有些抽搐。
去年今日,自己應該正在聖京的郊外策馬揚鞭、飲酒狩獵吧?
而如今,倫玉關內,風雨身旁,暫時代替金岑擔任隨軍長史的蘇杜,卻必須面對堆積如山的公文——整個帝國的軍政大事,都等待着帝國宰相的最終裁決。
就心性而言,相對於去年那逍遙從容然而卻虛度光陰的生活,今天雖然事務繁忙廢寢忘食,卻是如此近距離得靠攏帝國的權力核心,出將入相、文治武功、開疆拓土、列國封侯,這些少年時的期望和憧憬,如今是如此真實地呈現眼前,似乎觸手可及。
對此,蘇杜是由衷地感激風雨。
沒有宰相風雨的賞識、寬容和破格提拔,他蘇杜,只怕至今都只不過是一個口吐狂言懷才不遇的落拓書生。
可惜,這一切卻因爲少了一個人而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那個曾經一同縱酒放歌,一同策馬周遊的伊人,如今嫁人了,嫁到了更爲寒冷的遼東,也許不久之後,便要遠離神州,成爲高麗王妃。
高麗王妃?
多麼顯赫的尊稱!
想到他心中的她,此刻必定正和另一個男人,一個出身高貴地位顯赫,出色而且優秀的男人在一起,蘇杜的心有些痛楚。
他不是沒有想過做些什麼來避免現在的情況發生。
但是在最後的一刻,他卻步了。
阻止他的力量無形但是強大。
他憑什麼去和那位未來的高麗王抗爭?
他更無力反抗帝國宰相!
更重要的是,他無法捨棄如今的一切。
“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直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纔是他蘇杜夢寐以求的,是他蘇杜十餘載寒窗苦讀的目標。
他不能對不起自己的滿腹經綸,對不起父母的含辛茹苦。
不得不承認,王光宇,這個最近幾年來彼此針鋒相對的情敵,比自己更強。
至少,這個傢伙有勇氣偷偷潛入渤海郡主的閨房,企圖帶着美人私奔。
想到這裡,蘇杜有些好笑,有些佩服,也有些輕鬆。
好笑的是王光宇這個傢伙,還真的是肆意妄爲;佩服的是王光宇的勇氣;輕鬆的,是風馨最終拒絕了他。
也許自己前去,也是同樣的下場吧!
這些天,蘇杜總是用這個想法來安慰自己。
他覺得應該是,因爲宰相的權勢和威嚴,依舊高麗王妃的榮耀,似乎很難讓人拒絕;更爲重要的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比起王光宇,在風大小姐的心目中有更重要的地位。
但他又覺得可能不是,因爲在他眼中的風馨,性格豪邁而且開朗,有着自己的主見,絕對不應該是那種畏懼權威、聽天由命的弱女子。
如果自己前去,也許結果會不同。
不安中,這個揣測,便如同毒蛇一般吞噬他的內心。
“蘇杜,軍師那邊有消息來了嗎?”
正自怔怔的出神,裡屋傳來的問話將可憐的年輕人又拉回了現實中。
“還沒有!”
蘇杜趕緊起身,恭敬地回答。
整個帝國,能夠讓他如此由衷的恭謹的,除了帝國宰相風雨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風雨醒了。
這段時期每天只小寐兩三個時辰的帝國宰相,在他休息過後,再次詢問了他今天已經重複了五遍的問題。
早在上月中旬,帝國宰相便以巡邊的名義,逗留在了倫玉關。
幾乎所有人都非常疑惑風雨的舉動。即便是想要親自北伐,卻也似乎逗留的時間太多了,畢竟北伐再重要,但是需要帝國宰相親自處理的,還有更多更瑣碎更千頭萬緒的事情。
然而,風雨逗留倫玉關給各方面帶來的影響,卻是一目瞭然。
如今的天下,沒有人敢無視風雨的存在。
跟隨在風雨身邊的蘇杜目睹了這一切,旁觀了所有朋友、敵人和投機者們因此而做出的種種反應。
只是當所有人歡呼、憤怒、振奮、膽怯和驚疑的時候,他卻知道,表面上氣吞山河的北伐,如今正因爲麥堅人的態度而變得前途撲朔迷離,甚至可能虎頭蛇尾。
“麥堅人絕對不會允許聖龍人放手解決北方的憂患!”
當朝中的大臣們正因爲麥堅人蔘與了印月半島和西南半島的戰事,而在“和戰”以及是否繼續開放貿易等問題上爭論不休的時候,風雨便曾經在一次飯後的散步中,面帶憂鬱地對蘇杜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今的問題,不在於帝國是否要和麥堅保持友好的關係,也不在於開通海上貿易究竟對帝國有益還是有害!這些長遠的全局考慮,已經完全被如今現實的一個利害衝突給排擠到了不怎麼重要的位置上去了!”
蘇杜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風雨揹負着雙手,與其是在詢問自己的意見,都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呼蘭和聖龍這兩大帝國相互牽制的東大陸,方纔符合麥堅人的利益。而一個在陸地上沒有了安全問題,可以放手進軍海洋的聖龍,則是麥堅人所面臨的最大敵人!所以,當我們準備進攻草原的時候,麥堅人必定會進攻我們。現在的問題是,麥堅人能夠產生多大力度的鉗制,而我們又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承受這樣的損失!”
正是在這樣的考量之下,帝國宰相壓制住了主戰派的強硬立場,堅持讓軍師雲濟緩解和麥堅人的緊張關係。
令人遺憾的是,這番努力似乎並沒有獲取太大的進展。
在印月半島和西南半島的兩次搗亂之後,麥堅人似乎並沒有就此收手的打算。
於是,一個十分可怕的預測在很多明白人的心裡,浮現了出來。
海疆。
萬里海疆。
從冰天雪地的遼東,到四季炎熱的嶺南,帝國的萬里海疆,曾經是帝國最爲堅定的盟友,屏蔽了幾乎所有的敵人,讓帝國在對抗北方遊牧民族入侵的同時,擁有着一個可以高枕無憂的後院。
然而,這一切隨着麥堅艦隊的崛起,改變了,全部改變了。
如今,萬里海疆不再成爲帝國永不陷落的防線,相反,他成了帝國防不勝防的軟肋。
倘若麥堅人乘着帝國大軍全力北上之際入侵神州,怎麼辦?
這個疑問,成了如今帝國的官員們心中一塊無法揮去的陰霾。
無論是出於對帝國安全的擔憂,還是純粹因爲權力鬥爭和利益鬥爭的考慮,放棄北伐、防備麥堅的呼聲,似乎在帝國越來越強大。
“就此放棄嗎?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草原恢復元氣繼續成爲隨時南下的威脅?要知道,帝國和麥堅不同,他不可能在安全的擁有大片陸地領土的同時,放手大膽的發展它的艦隊!”
風雨不經意間的自語,似乎暴露了帝國宰相的心意。
至少,蘇杜對此十分理解。
千百年來,聖龍帝國的君王們,不是沒有人注意到了海洋。
事實上,聖龍帝國曾經擁有過全天下最強大的艦隊。
但是和北方草原上胡人的對抗,顯然消耗了帝國太多的力量,讓帝國最終不得不放棄了對於海洋的開拓。
地理上的劣勢,戰鬥力上的劣勢,更重要的是兩個國家尚武精神上的差異,讓聖龍帝國縱然曾經有過壓倒性的勝利,也並沒有徹底解決這個隱患。
如今,帝國的勝利,只不過是以往勝利的一次重複,而且還絕對不是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次勝利。
更糟糕的是,如今的帝國,已經沒有了高枕無憂的後院,萬里海疆之外,已經崛起了另一個更爲可怕並且強大的敵人,一個擁有可以和聖龍帝國的疆域媲美的領土,卻遠比草原人更爲文明發達,也根本不用像帝國那般擔憂自己陸地安全,可以在強大的物力人力支持下全力以赴進軍海洋的強大敵人。
可以說,帝國如今之所以還能夠佔據着主動權,完全只是因爲一個人,一個布衣起家的傳奇。
但是,當蘇杜看見眼前這個支撐着整個帝國的年輕人,因爲過度的操勞而蒼白的臉色和日漸瘦弱的身體,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涌來一股不祥的預感,並聯想起了一句最近方纔被廣爲散播的不祥的預言——
“三又三,鬼上山,巨星落,天下亂!”
“三又三,鬼上山,巨星落,天下亂!”
蘇杜並不知道,就在這時,遠在帝都聖京城的宰相府內,一個身披鵝黃輕紗端坐於書房內的少婦,也同樣輕聲地喃喃這句近兩個月方纔流傳開來,卻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攪得整個帝都惶惶不安的謠言。
“夫人!”
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如今整個帝國聞之色變的血衣衛統領魏廖。
聖龍帝國是一個崇尚謀略的國度,自古以來權謀機變者層出不窮,因此統治這個帝國的君王們,無一例外,都會爲了鞏固自己的王位,而在暗中大力扶植擁有強大特權,可以幫助他們監控百官和臣民的秘密組織,並做一些無法公之於衆的事情。
如今,實際統治着聖龍的是帝國宰相風雨,而充當風雨眼睛和匕首的,便是血衣衛。
當年只是爲了獲取情報以便在殘酷的戰爭中搶佔先機而建立的血衣衛,隨着風雨地位的日益顯赫而越來越強大,儼然成爲了一隻殺人於無形的手。
“查出來了,謠言最初從江淮傳出,以童謠的方式,很快散播到整個帝國,恰好和之前傳言宰相大人經江湖第一神醫華一針和天池劍宗宗主白飛雲聯手診斷,不能夠活過四十歲相呼應,因此在民間影響很大,有些地方甚至因此起了恐慌,更有一些別有用心之徒,乘機煽動生事,不過目前基本還在血衣衛的掌控之中!”
“江淮?”
李中慧停止了對手中奏摺的翻閱,立時抓住了魏廖彙報中的關鍵所在——江淮。
在所有已經歸順了帝國宰相的區域中,也許江淮是最複雜的地區。
不僅僅因爲同一教和龐勳餘黨在這個地區盤根錯節,也不僅僅因爲朱全這個擁有兵權和野心的傢伙駐紮在這裡,更重要的是江淮本身便是帝國重要樞紐之一,它東靠大海,西逼中原,南聯帝國的經濟命脈江南行省,北接公孫世家控制的齊魯行省,並可以通過齊魯行省,影響到如今帝國爭議最大的幽燕行省。
在這樣一個地區,散佈這樣一個謠言,的確能夠收到最大的成效。
“對於所有膽敢乘機挑釁宰相權威的亂黨,無論是誰都必須予以雷霆之擊,但是中慧不希望看到宰相正準備北伐之際後院失控!”
想到這裡,李中慧果斷地指示道。
“是!”
魏廖躬身應道。
李中慧的這道指示,無疑爲血衣衛大開殺戒亮起了綠燈,卻同時又暗藏着約束血衣衛肆意妄爲的利刃。
魏廖是個聰明人,他立刻明白了李中慧的用意。
血衣衛理所當然要成爲彈壓一切宰相敵人的大刀,但同時宰相夫人顯然也並不介意在關鍵時刻把血衣衛當作危害到宰相聲譽的污垢清洗掉。
“那麼,天子那邊……”
針鋒相對,魏廖也給李中慧出了一個難題。
當初血衣衛的組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李氏家族的力量,雖然後來在風雨的干預下,李氏家族退出了對血衣衛的干預,但是魏廖很清楚,李中慧,李氏家族的鐵血女皇,恐怕始終都窺視着血衣衛這把利刃,以期爲己所用。
而魏廖本人,除了在爭奪血衣衛領導權方面和李氏家族有着利害衝突,作爲宰相風雨身邊的影子,他更肩負着不讓任何勢力,其中也包括了李氏家族太過於強大,損害到風雨軍的權力平衡體系的重任——畢竟,外戚干政的故事,在歷朝歷代都很容易會上演。
在這樣的情況下,魏廖也同樣樂意看到李中慧爲難。
“魏大人不必擔憂,宰相之所以上月就離開帝都,便是相信中慧的能力。這件事情中慧自有安排,到時候只需要血衣衛配合便是!”
李中慧美麗的雙眸,凝望了血衣衛統領片刻,緩緩地說道。
“是!”
魏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恭敬地應了一聲,隨即緩緩地退下。
“看來,真是該爲風雨清楚帝都上空陰霾的時候了!”
望着血衣衛統領退下的身影,李中慧輕輕地倀嘆了一口氣。
軾君不祥!
在注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聖龍帝國,殺害主君的事情雖然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事實上在激烈的權力鬥爭中,可以說時有發生,不過一個聰明的弄權者,顯然會十分謹慎的對待,並且儘可能地給自己披上一道僞裝的外衣。
只因爲,今朝你殺君,明朝你做了君王,別人也同樣可以殺你。
一個軾君者,自然沒有資格來號召臣子履行聖龍傳統的節義。
這樣的主君,從一開始便將失去人心和輿論的支持,以及法統。
所以,李中慧非常理解風雨爲什麼這麼早便離開帝都,前往眼下北伐的大本營倫玉關,只因爲風雨如今關注的,不僅僅是北伐呼蘭的烽火狼煙,還有在帝都即將發生的另外一場看不見硝煙的刀光劍影。
這場無形的刀光劍影,將是她李中慧導演的舞臺。
作爲風雨的妻子,李中慧責無旁貸,而且她也自信,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替代她來完成這一出改變整個帝國的好戲。
要怪,只能夠怪那位被稱作賢君的天子,生不逢時,偏偏和風雨同一個時代,更要怪他不願意順應大勢,偏偏要做出螳臂當車的蠢事。
李中慧微微冷笑,她不願意再爲這件事情再傷神。
“夫人,遼東傳來密報!”
正在李中慧思緒之間,卻見負責處理呈報文件的幕僚,迅速地走了進來。
每一個人都知道,在風雨離開了帝都之後,李中慧便是帝都,甚至可以說整個帝國絕大多數事務的主宰者。
而如今,在這位鐵腕的主宰者心中,遼東一定是她最爲關心的地方。
因爲李逸如,李氏家族最傑出的子弟,剛剛成爲風雨妹夫的遼東總督,此刻已經離開帝都前往遼東。
“拿來!”
李中慧迅速接了過來,並且展開。
“咦!”
看到了來自遼東的密報,從來都神色從容的李中慧,也不僅流露出了驚異之色。
“一舉何止數得!風雨,這就是你的未雨綢繆嗎?”
良久,李中慧方纔長長得吐了一口氣,從書案前站立了起來,走到窗戶旁邊,神情複雜的遙望着北方。
那裡,天色已經逐漸黯淡了下來,烏雲密佈的天空,彷彿正醞釀着*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