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服從命令,纔是武人的天職!
與劉榮的預測稍有些出入。
——當日晚間,樑王劉武確實在王宮內設下酒宴,想要爲天子使:皇長子劉榮,以及‘率軍’支援睢陽的李廣接風。
但李廣拒絕了。
拒絕時的說辭也非常合理:戰事未艾,睢陽危急,不便與宴。
只是雖拒了宴,李廣卻又並未完全拒絕樑王劉武的好意。
簡單的推辭了一番,便順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樑王實在過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牆上來吧。
於是,樑王劉武搬出了府庫的大半酒水,並盡數送到了睢陽城的牆頭。
是日夜,整座睢陽城,便隨之被一陣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久聞李將軍日日豪飲,無酒不歡;”
“今日一見,果然……”
樑王劉武忙着調酒,城牆上的角樓內,劉榮卻是等來了奮戰一日,姍姍來遲的李廣。
雖然沒有和李廣有過交集,今日也不曾有過交流,卻也絲毫不影響劉榮,能感覺到李廣對自己的敵意。
大致能猜到這股敵意的來由,又因爲今日的所見所聞,而對李廣這個歷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廣說起話來,劉榮字裡行間,也就難免帶上了些火藥味。
本只是佯做打趣,實則想要探探李廣的底,卻不曾想:就這麼一句半開玩笑的話,可是讓李廣逮住‘教育當朝皇長子’的機會了。
“公子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憂。”
“——不知道北方邊牆,百姓民有多麼疾苦、軍中將士在戰時,又有多麼的艱辛。”
“自然也就不知道這濁酒,對將士們——對此時的睢陽將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不知是久攻睢陽而不下,影響到了吳楚叛軍的士氣,還是李廣的意外亂入,讓吳王劉濞生出了疑慮;
今日,叛軍難得沒有挑燈夜戰。
夕陽西下,打在睢陽東城牆內側,讓背靠着牆垛癱坐在地,時不時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陽守軍將士,也難得感受到了太陽光帶來的溫暖。
自秋八月初,吳楚之亂全面爆發,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多月的時間。
時間已經來到天子啓新元三年年初,天氣漸寒,凜冬將至。
在這秋風蕭瑟之下,自城內打在身上的暖陽,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讓整個胸膛都炙熱起來的酒水,讓睢陽守軍將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而在城樓之上,李廣雙肘撐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時不時灌下一大口;
目光撒向城牆外,正迎着夕陽,默然收斂屍首的叛軍士卒,嘴上卻以一種莫名蕭瑟的語氣,教育起身後不遠處的皇長子劉榮。
“我向樑王要酒,並非是爲了自己的口舌之慾,而是爲了睢陽的軍心士氣。”
“——連戰兩個多月,睢陽的將士們,早就已經精疲力竭。”
“唯一支撐着他們的,是身後的家園,以及生活在家園內的親人。”
“一如當年,我隴右三千良家子憤然從軍,奮力抵抗匈奴人十數萬精騎;”
“及至戰後,僅存悍卒四百……”
聽聞李廣此言,劉榮默然。
饒是再怎麼看不上李廣,劉榮也不得不承認:當年,在朝堂都忙着調兵拱衛長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單于直搗黃龍,兵臨都城之時,自發組織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隴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個諸夏之民銘記、緬懷的英雄。
李廣也不例外。
但劉榮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觀,靜靜等候起了李廣的下文。
劉榮知道,李廣真正想要說出口的話,還沒有吐露哪怕半字。
方纔這一番言語,不過是餐前的開胃甜點……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倖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處嗎?”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後,李廣便稍側過身,露出那張被夕陽照耀着的側臉,滿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劉榮。
待劉榮默然一搖頭,李廣才緩緩擡起手,指向城牆外。
“隴右三千壯士,於當年那一戰倖存四百;”
“及至今年,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親軍,帶來了昌邑。”
“——這三百人當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陽城外。”
“——爲國捐軀,戰死沙場,卻連屍首都未必會被收斂。”
···
“其餘七人,俱爲百戰精騎,卻有四人傷重不治,二人傷殘;”
“最後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聽聞此言,劉榮縱是面上不見異色,暗下卻也是一陣訝異。
原以爲,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來號人,都只不過是李廣用於一飛沖天的炮灰;
卻不曾想……
“李將軍,不妨直言。”
“和我說這些話,李將軍,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劉榮的語調中,竟是帶上了一股不知由來的煩躁。
就好似那三千隴右壯士,如今僅存李廣一人,讓劉榮感到悲憤!
但這悲憤,又並非全然針對匈奴人。
——對匈奴人,劉榮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劉榮也很清楚:這三千人中,於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戰死在隴右——戰死在自己家鄉的英烈,是爲了保家衛國而死。
固然讓人悲痛,卻也死得其所。
戰後倖存下來的四百餘人,於過去兩年又折損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廣衛戍邊關、抵禦胡蠻,同樣是爲國捐軀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廣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陽,而死在吳楚亂兵刀劍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衝入睢陽,而後傷重不治的精騎,以及其餘兩位自此落下殘疾,不得不隱退爲農,苟延殘喘的壯士,死、殘的不值。
——最該死的李廣,此刻卻好端端活着;
非但活着,還大言不慚的在睢陽城頭,說教起了當朝皇長子……
“當年,於隴右從軍的三千良家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吊卵的丈夫!”
“無一臨陣脫逃,無不是死在衝鋒陷陣的路上!”
“——他們,死得其所!”
滿是悲壯的一番話,終是將劉榮對李廣的最後一絲期待敗壞了個乾淨;
李廣卻對此毫無知覺,只滿臉沉痛道:“公子,不懂。”
“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隴西良家子,是怎樣讓隴西之民愛戴、他們戰死,又會讓隴西怎般哀雲遍天。”
“公子不知道過去這兩個月,睢陽經歷了什麼,將士們經歷了什麼——乃至樑王、太后經歷了什麼。”
“甚至就連來睢陽犒軍,公子腦子裡想的,也只不過是藉此爲自己造勢,妄圖日後,染指儲君之位而已……”
拐彎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費那幾百本不該死,卻因爲李廣而死的英烈,李廣終於是圖窮匕見。
只是一口一個‘公子不懂’‘妄圖儲位’,卻是讓劉榮冷笑連連。
“李將軍,似乎很爲自己的功績感到自豪?”
趁着李廣‘哀痛不能自已’的話口,劉榮冷不丁開口打斷了李廣的說教,卻也讓李廣不由得一愣。
待李廣猜疑不定的輕點下頭,劉榮終是緩步走上前,負手屹立於城牆外側,自牆垛間望向城牆之外。
“李將軍且看。”
“——那具屍體,身着少府製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鑄造的長劍;”
“身下騎的,更是北牆諸多馬苑不知耗費多少時間、心血,長安府庫、太僕不知花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才終得以馴養出欄的戰馬。”
“生前,這人當是一銳士。”
“但此刻,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長劍被取走——都成了叛軍攻打睢陽的助力。”
“屍首就這麼被扔在睢陽城外,任由風吹日曬;”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貴的戰馬,縱然同樣戰死沙場,也還是難逃被吳楚賊子分食其屍……”
語調淡漠的說着,劉榮也緩緩側過頭,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廣。
“李將軍以爲,此,何人之罪?”
一語出口,不等李廣開口自辯,劉榮便滿是唏噓得搖了搖頭,再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那件札甲,當是少府於先帝年間所產。”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漢家聖數:五;”
“每枚甲片寬一寸,長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縫製於厚帛之上。”
“少府於先帝年間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單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價不下百錢;”
“再加上縫製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價便不下十萬錢。”
說到這裡,劉榮終是緩緩側過身,眯起眼角,神情極爲淡漠的看向李廣。
“李將軍知道十萬錢,對我漢家的百姓、府庫——對我漢家的天子,意味着什麼嗎?”
說着,劉榮緩緩擡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戶中產之家,家產合計十萬錢。”
“一戶家財十萬錢的人家,便可以被稱之爲:中產之家。”
“——一具札甲的價值,等同於一戶擁田三百畝,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
“今天,李將軍至少在睢陽城外,扔下了二十戶中產之家的家產……”
···
“先帝年間,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涼亭,少府報價: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驚失色的說:百金,就是百萬錢,這是十戶中產之家的家產,朕怎麼能將十戶中產之家的財產,用於建造一座供朕享樂的涼亭呢?”
“——今日,單是李將軍扔在睢陽城外的札甲,便值兩座這樣的涼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窮其一生,至死都捨不得修一座的涼亭,李將軍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陽城外棄了兩座……”
當劉榮說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銳,乃至其中的甲士時,李廣面上還帶着些悲痛;
但隨着劉榮一字一句往下說,李廣的面色,卻是愈發臊紅了起來。
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再次被劉榮搶了先。
“李將軍說,我不懂。”
“——我確實不懂。”
“我不懂李將軍爲何要爲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銳武卒——那數十百戰精騎的性命於不顧;”
“不懂李將軍爲何要將那價值數百上千萬,耗費了國家無數心血和錢財,需要數萬,乃至十數萬百姓以賦稅供養的軍械,就那般送給舉兵謀亂的吳楚叛軍。”
···
“一枚札甲甲片,作價上百錢;一具札甲,便作價不下十萬錢。”
“爲了讓我漢家,能有更多的將士穿上這作價十萬錢的札甲,我這個生在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憂的紈絝公子,在長安少府做了瓷器。”
“——從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謀得的利,足夠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但少府再怎麼苦心經營,再怎麼從指頭縫裡摳錢,也終究抵不過李將軍今日衝冠一怒,便讓我漢家,損失了價值二百萬錢的札甲、數十萬錢的刀劍戈矛;”
“還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價值千金,甚至數千金的戰馬,乃至根本無法用錢來衡量的百戰精銳……”
劉榮越說,李廣便愈發氣急,每每要開口,卻又都每每被劉榮搶先。
這一次也不例外。
依舊是不等李廣開口辯解,劉榮便滿臉陰寒的一頷首。
“李將軍,當真以爲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聰明人了嗎?”
···
“李將軍是覺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銳士一般癡愚,以至於沒人能看透李將軍,並非是自己所說的那般大義凜然?”
“——覺得天下沒人能看透李將軍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銳的肉軀,來搭起能攀附樑王,乃至東宮太后的階梯;”
“看不透李將軍爲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國家,置社稷——置父皇於不顧嗎?”
字字珠璣之語,終是惹得李廣額角冷汗直冒;
餘光瞥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樑王劉武的身影,李廣更是一急,開口便是一聲厲喝。
“我是在保家衛國!”
“這是武人的天……”
“——服從軍令!纔是武人的天職!”
不等李廣話音落下,劉榮毫無徵兆的一聲呼號,引得身前的驍騎都尉李廣、一旁的樑王劉武當即呆立原地。
只見劉榮滿含盛怒,眼角隱隱眯起,那能讓人心下發寒的陰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當今天子啓七分威勢!
“我漢家,不是隻有一座睢陽城!”
“被吳楚叛軍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樑都睢陽!!”
“父皇派太尉領兵出征,不是爲了救睢陽,而是爲了救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太尉的十萬兵馬,不只要保這座睢陽城不失,還要用於擊潰吳楚五十萬叛軍,還我漢家關東十七個諸侯國——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寧!!!!!!”
·
“爲了一座睢陽城,李將軍便不顧昌邑平叛大軍的軍心士氣,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營軍心不穩!”
“爲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銳士、睢陽上百守卒死於非命!”
“——眼下,爲了傍上東宮太后,更大言不慚,在這睢陽城頭妖言詭辯,代當今天子訓教皇長子?!”
說到最後,劉榮面上已是盡掛寒霜,語調更是陰冷到角樓外的守軍將士,聽了都不由陣陣發寒。
“敢請問將軍:李氏乎?”
“劉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隨着劉榮這最後一語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徵着無上君權的三重節犛,被劉榮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廣那時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終於隨着彎下的膝蓋,而朝向了腳邊的地面。
見李廣被劉榮說的啞口無言,更爲那杆天子節威逼下跪,樑王劉武只覺心中一陣窩火!
正要上前,卻見劉榮‘唰’的一下擡起手,目光雖陰惻惻看着跪在身前的鐵塔,右手食指卻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樑王劉武的鼻頭。
“我與樑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於睢陽死戰,我尚且能叔侄鬩於牆,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李將軍知道酒能犒勞將士,難道不知道酒亦能亂人心志,以致生亂?”
···
“我此來睢陽,難道沒有帶上既能讓將士們手腳有力、軍心大振,又不會讓睢陽被酒香所迷的犒軍肉牛嗎?”
“——當朝皇長子,假天子節,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輪得到你李廣邀買人心,作威作福邪?!!!”
聽聞劉榮以金錢價值,來衡量李廣今日所爲的得失,樑王劉武本還頗有些惱怒,打算上前發泄一番;
但在劉榮後面這段話說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個字,從城樓傳至城牆之上、傳至成百上千守軍將士的耳中時,縱是樑王劉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維闢作福,維闢作威,維闢玉食。
——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貴如樑王劉武,背靠太后母親、皇帝哥哥,以及還沒到手的皇太弟、吳楚亂平第一功臣等斜槓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這四個字面前,生出哪怕半點叛逆心理。
城樓之上,皇長子劉榮手持天子節,怒目而視;
驍騎都尉李廣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樑王劉武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如是許久,城樓內,纔再度響起皇長子劉榮那極力壓制,卻也仍帶上了些許慍怒的呼號聲。
“北軍將士聽令!”
“烹牛!”
“犒軍!!!”
做下這早就該做的交代,劉榮又低頭看了眼身前的李廣,只重重冷哼了一聲,便拂袖自城樓走下。
目送劉榮憤然離去,李廣只呆愣愣跪在牆垛內,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而在一旁,樑王劉武再三抽搐,終還是將那枚象徵着樑國兵權,可調用樑國所有兵馬的將印,重新收回了懷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