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裝有分封、移封詔書的木匣,跟着老爺子上了御輦,劉榮早早就擺出一副‘我準備好了’的架勢,準備應對天子啓必定會發起的考校。
——這既是漢家的慣例,也是天子啓過去的習慣,以及天子啓、劉榮父子二人之間的相處模式。
卻是不曾想,天子啓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並不是讓劉榮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發表見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聞?”
被這意料之外的考題偷襲,劉榮不由得面色稍一滯;
只片刻之後,卻也當即調整了過來,沉吟措辭片刻,便從自己腦海中的‘檔案室’中,翻出了田叔的個人資料。
“田叔,字子卿,趙國陘城人,田齊王族之後。”
“劍術極爲精湛,曾與太祖高皇帝年間的曲成侯蟲達,爲世人並稱曰:齊劍聖、趙劍仙’。”
“這個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擱下。”
卻並非敘述,而是又一問發出。
“時至今日,確實是到了該挪窩的時候。”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無疑在長安朝野內外,引發了一場極大的動盪。
只是這動盪,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係,只是單純的白色恐怖。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語般道:“樑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非要說竇太后這封分封詔,有說的上‘不妥’的地方,那也就是作爲太子胞弟的玄冥二少,封到的國土小了些;
而皇十子劉彘,則還沒到封王的年紀,便被竇太后賭氣般封爲膠東王。
嗨……
“弟弟們有什麼牢騷要發,太子便替朕聽了,再勉勵、撫慰一番。”
“——朕打算讓張歐做太僕。”
“——太后,不敢。”
“——丞相權勢滔天,所以有‘亞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深入淺出的一番解析,總算是讓劉榮隱約流露出瞭然之色,大致明白了竇太后‘咬死不認’的動機和緣由。
“——知人善用,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的,重要的還是具體怎麼做。”
思慮間,天子啓低沉的聲線傳入耳中,終是將劉榮飛散的心緒拉回眼前。
“所以,太后不敢。”
“要麼,是一個比張歐更稱職的廷尉,要麼,是一個張歐非做太僕不可的理由。”
但有了剛纔被偷襲的經驗,劉榮這次倒是從容了許多。
拋開劉榮的‘天眼’不說,萬一未來幾年,這位留在長安的膠東王殿下不幸夭折,竇太后還要跑高廟,向祖宗解釋解釋膠東王爲什麼還沒就藩便‘絕嗣除國’,那纔是天大的樂子。
“再鬧出個樑王行刺當朝九卿的事來,便再也沒有了重歸於好的可能?”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還能保證整座睢陽城,都沒人會察覺到居然有人在查這件事。”
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發一場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說,這已經脫離了政治、權謀,乃至戰爭的範疇,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襲擊了!
說到這裡,天子啓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壓。
雲淡風輕,就好似是在說‘一加一等於二’的淡定口吻,道出這一聲‘太后不敢’,天子啓便掀起車窗的內簾,望向車窗外,不免又是一陣長吁短嘆。
便見劉榮稍一思慮,便稍有些遲疑的開口道:“田叔,一定會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待樑王劉武那坨大的拉出來,並當着天下人的面遊行示衆,竇太后就算是對劉榮恨之入骨,也將不得不‘心甘情願’的牽着劉榮,去高廟對太祖劉邦的神主牌說:劉榮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類似這樣的傳言,很難確定這其中,有綺蘭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筆。
“但父皇是在問太子,兒便要說:張歐施展才華的舞臺,並不在廷尉。”
“下至農戶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須要有忌憚、顧慮的東西,來作爲限制。”
···
“父皇曾說過: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
“待貫高伏法,趙王張敖被貶爲宣平侯,又尚魯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數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見。”
“張歐這個廷尉,是朕當年的權宜之計。”
“太子是擔心樑王事發,東宮不穩,兩宮不和。”
雖只是淺淺一抹微笑,卻也足以讓劉榮安下心來,並暗下得出‘考試成績合格’的結論。
——皇長子得立爲儲君,不過是佔了長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用先帝的話來說,有了這個本事,儲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先去想‘這個人爲什麼這麼做’,而不是‘這件事爲什麼會發生’。”
“年輕時,於樂毅後人:樂鉅公門下治黃老,並在太祖高皇帝年間,爲趙王張敖用爲郎官。”
這麼蠢的事,如此濃厚的‘我不好過,那大家就都別想好過’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漢室,基本就是樑王劉武最純正的身份標籤。
其中,又由以劉榮這手‘自帶百科全書’的特殊技能,最讓天子啓爲之讚歎。
帶着些古怪的笑容,略帶幽怨的道出一語,便見天子啓笑着一搖頭,旋即便將目光再次移向車窗之外。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樣如此……”
心中所想被老爺子一語點破,劉榮也是見怪不怪,只憂心忡忡的點點頭,再對老爺子拱起手:“聖明無過父皇。”
“——故安侯告訴朕:晁錯不敢。”
至於天子啓,也總算是結束了對劉榮的考校,開始以天子、而非考官的身份,對劉榮做起了交代。
因爲這次延期,是竇太后以‘憂心樑王’爲由,拒絕住持儲君冊封大典所致。
欲言又止的止住話頭,劉榮望向天子啓的目光,便隱約帶上了些許擔憂。
至於封王?
“太后對諸位公子的分封,雖大致尚可,但也偶有不妥之處。”
劉榮倒是不擔心自己,也會被樑王劉武的無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樣暴死街頭。
“——太子隨駕。”
“這樣一來,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連軸轉,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禮,以及諸王的分封典禮了?”
“既然知道田叔的來歷,那依太子之見,田叔此去睢陽,會是什麼結果呢?”
“天地萬物,相生相剋。”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榮便是再愚鈍,也總該聽明白了。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爲雲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漢中守的田叔。”
“若是朕狠得下心,便是效仿當年的先帝,就此讓太后移居深宮,從此再也不過問朝堂之事,也根本沒人能挑出理來。”
“——兒愚以爲,普天之下,恐怕沒有完全不堪一用的人。”
“——朕和太子說過:這是爲了避免天子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在還不成熟的年紀,做出可能禍亂天下的錯誤決策,才特意留的保險。”
卻見天子啓又對窗外唉聲嘆氣片刻,纔回過身,正對向劉榮,神情只微微一肅。
“意味着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而在天子啓眼中,這欲蓋彌彰的擔憂目光,和直接開口直言也沒什麼差別。
“——作爲功侯子弟,張歐能不鬥雞走狗、紙醉金迷,反而能養出溫文爾雅、與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實屬不易。”
“廷尉張歐,太子怎麼看?”
“不要,便送去給某位公子做諸侯王相。”
“因爲只要晁錯那麼做了,朕便極有可能會偃旗息鼓,再不復言削藩事,而是轉頭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吳王劉濞一人。”
“這件事,就交給太子去辦了。”
“只要這個人不是一無是處,那用不好這個人,便只會是君王無能,而非此人不堪用。”
一見老爺子這副表情,劉榮便也知道:考試結束,該到老爺子講課劃重點的時候了。鄭重其事的坐直身,對天子啓拱手一禮,無言表明‘先謝過父皇指教’之意,劉榮便豎起耳朵,靜靜等候起了天子啓的下文。
若不是早生了兩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鳳凰殿,那皇長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儲君之位。
“在太祖高皇帝查驗過這些人的才能後,便各自任命爲郡守二千石。”
···
“這就好比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魚的屍身。”
——眼下,劉榮不說是能讓弟弟們對自己‘言聽計從’,卻也起碼能保證在任何時刻,弟弟們都能耐下性子,聽自己這個做大哥的說上兩句。
“明日春耕,朕要去長安東郊的社稷壇,先行親耕籍田禮,後至高廟祭祖,以分封、移封諸侯。”
但天子啓的交代,卻並沒有就此宣告結束。
“——晁錯不敢將真實的狀況,或者說是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狀況,擺在朕的面前。”
天子啓的這個交代,卻是並沒有讓劉榮感到什麼壓力。
“朕驚疑的問故安侯:晁錯不是這麼說的啊?”
別說是那幾枚正面刻着‘樑’,背面刻着‘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紋乃至基因,恐怕都沒有這純真率直的氣質,更能代表樑王劉武。
車廂內漫長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啓毫無徵兆的一問所打破;
“當君王熟練的掌握用人之道後,即便是販夫走卒,也能在君王的手中,發揮出其獨特的才能……”
···
“這對太后而言,是無法承受的巨大指摘。”
···
“現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這句話,來回答太子的疑惑。”
“能記住百官衆臣——至少是記住大部分人的來歷,對於儲君而言,是好事。”
“天子受太后鉗制,而太后——兜兜轉轉,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農戶黔首所限。”
“——農戶黔首,爲官所治;郡縣官吏,又受制於朝堂;”
“爲朕趕車御輦,順帶看着些馬政,總歸是出不了差錯的。”
一個‘作惡多端’的呂太后,讓漢家後來的每一位太后頭頂上,都懸起一柄名爲‘恐復爲呂氏’的劍;
能讓這柄劍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卻又最不容人忽視的:天下人悠悠衆口……
“張歐性弱,不宜爲廷尉。”
“至貫高刺殺太祖皇帝案發,趙王張敖受牽連下獄,田叔、孟舒等十餘趙臣身囚衣,剃髮須,頸戴枷,以‘趙王奴僕’之名入長安,志要與趙王張敖共生死。”
——呂太后。
“袁盎遇刺身亡,單就是從目前來看,也已經可以大致斷定:就是樑王叔心懷怨懟,又不敢拿父皇或兒撒氣,纔拿袁盎泄憤。”
“甚至還是太后曾據理力爭,試圖將其冊立爲儲君太弟的大功臣。”
“非但不敢親口承認:這件事確實是樑王做的,甚至都不敢接受現實,告訴自己:這件事——這件蠢事,真是我的寶貝兒子做出來的……”
···
“吳楚作亂前,長安颳起‘儲君皇太弟’的風時,勸阻皇祖母勸的最多的,便是作爲東宮常客的袁盎。”
“如此淺顯的事實,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總不至於看不清?”
“——朝臣百官,爲丞相統轄;丞相爲‘亞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親自壓制。”
聽聞劉榮徐徐道出田叔的來頭,天子啓開口第一句話,卻再次跳出了話題本身。
“意味着太后,曾險些將這樣一個殘虐、愚蠢,且毫無下限的人,冊立爲我漢家的儲君皇太弟……”
但天子啓對劉榮這個儲君,總歸是滿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滿意,或差強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如果太子要,朕會想辦法把人留在長安。”
···
“只是張歐這次調任,需要一個契機。”
“只可惜,朕練就這個本事的時候,都已經是監國太子了……”
“大約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訴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則關東必反大半;”
“陰陽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廟堂之上,也同樣如此。”
“——少府手握內帑,所以我漢家的長公主們,總是會三不五時去打秋風,順帶看看內帑有沒有生面孔、有沒有少東西。”
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篤定的一頷首。
“但朕也同樣說過:帝王之術,不外乎制衡二字。”
對於老爺子這層憂慮,劉榮面上謙恭依舊,暗下卻是將胸膛拍的砰砰作響——問題不大。
輕聲發出此問,劉榮便皺眉低下頭,一邊等待着老爺子爲自己答疑解惑,一邊也飛速運轉起大腦思考起來。
“——至於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樑王叔,想要藉此‘震懾’長安朝堂。”
“只不過……”
朝野內外,乃至於長安坊間,都總有一種聲音不絕於耳。
半帶自嘲,半帶感懷的對劉榮隱晦表示出認可,天子啓便也回到了話題本身。
待劉榮略帶些疑惑的擡起頭,便見天子啓唉聲嘆氣道:“這是好事。”
“這個田叔,太子可以觀察一下。”
“一個‘孝’字,便足以讓我漢家的太后,壓得皇帝兒子動彈不得。”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經看透了此事,竇太后,又爲何還要死鴨子嘴硬,非要把樑王劉武往外摘呢……
“爲漢中守三十餘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罷免,賦閒於長安。”
“唯一能讓太后忌憚的,是天下人悠悠衆口……”
···
“如果父皇問曾經的皇長子,那兒會說:張歐此人,不堪重用。”
“雖然這樣柔弱的性子,不適合擔任廷尉這種需要強硬、鐵腕的屬衙,但我漢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屬衙。”
果不其然,聽聞劉榮這頗有些清奇的答題角度,天子啓遍佈陰雲的面容之上,也總算是涌現出些許喜悅。
雖未開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這是好事。
——當朝九卿,在長安帝都、未央皇宮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殺而亡!
劉榮獲立爲儲的最後一道政治程序,從原計劃的春耕日,被竇太后無限期延後——這是好事。
既然是考校,劉榮自也是火力全開,順着老爺子過去的教導,莽足了勁就是一陣拓展。
真正讓劉榮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竇太后的人生經歷,無論是在過往,還是在劉榮的‘天眼’當中的表現,都足以說明這件事,根本無法逃脫竇太后那雙火眼金睛。
老爺子做下交代,劉榮自也是恭敬從命,並從拱手領命的一刻開始,便在暗下思考起了此事。
“這樣一個功臣,卻做出僱兇刺殺當朝九卿的事來——這意味着什麼呢?”
“——首先關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來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質。”
“尤其眼下,兩宮已經因爲冊立儲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便見天子啓意有所指的望向劉榮,悠悠開口道:“可還記得當時,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嗎?”
“總歸明日大典,不要鬧出朕告廟分封,某位公子拒不受封的事來就好……”
“就當是給太子練練手了。”
“——旁的不說,單就是名望、資歷,田叔對太子而言,也將是一助力。”
“如果太子要這個人,那朕,剛好還缺個穩得住長安、穩得住關中的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