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死了!
如果單看這四個字,倒也沒什麼大不了。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長安朝堂之上,單就是比二千石以上級別,便有至少二十人離世。
人食五穀雜糧,便必有生老病死。
雖然令人哀婉、唏噓,卻也僅限於此了。
只不過袁盎的死,卻並非自然死亡。
甚至是比起朝服腰斬的晁錯,都還要更離奇一些……
“廷尉屬衙外七十步?!”
長樂宮,長信殿。
端坐於御榻之上,目光渙散的撒向殿內,廷尉張歐那且驚且懼的模糊身影,竇太后纔剛燃起的怒火,便好似被淋下了液氮般,當即僵在了臉上。
——恥辱!
——奇恥大辱!
要知道袁盎至死,都還是漢家的奉常卿!
雖然是戰時臨時任命,並不具備實際行政權,但吳楚之亂平定之後,罷免袁盎奉常一職的詔書,卻也至今都還沒有頒下!
太子劉榮沒走完獲立爲儲的政治程序,卻也依然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而袁盎這個奉常卿,雖然也是板上釘釘要離任,但一天沒走完政治程序,就仍舊還是漢家的九卿。
即將離任、必將離任,但終歸還沒有正式離任。
這麼說起來,問題就大條了。
——堂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祿;
掰着指頭算,也絕對屬於能排進漢家決策層前十五的重臣。
就這麼死在了廷尉——死在漢家最高級別的司法部門外?
拿後世的時代來舉例,這就好比某部尚書在大庭廣衆、朗朗乾坤之下,被刺殺死在了大理寺外。
“何人膽敢!……”
只剎那間,竇太后便勃然大怒!
正要出聲厲喝,卻被身旁的女兒劉嫖輕輕一拉衣袖。
半帶盛怒,半帶不接的側過身,隱約看見劉嫖對自己輕輕一搖頭;
再度正過頭,卻見身旁的老寺人噔噔噔小跑下御階,似是從張歐手中接過了什麼,便又噔噔噔折返而回。
“太后……”
僅僅只是‘太后’二字,竇太后便從老寺人——從自己幾十年的忠僕字裡行間,聽出了驚懼!
下意識伸出手,幾乎只是在摸到那枚符信輪廓的剎那,竇太后纔剛被壓下的怒火,便再也不受控制的徹底迸發。
“血口噴人!!!”
“——來人吶!”
“——將張歐這個亂臣賊子,即刻腰斬於東市!!!”
“爲宗廟、社稷拼死奮戰的樑王,也是你張歐一介外姓可以潑髒水的?!!!”
啪!!
含怒幾聲厲喝,竇太后仍不覺得絲毫解氣,索性將手中玉符砸出。
玉符本就脆薄,被竇太后這麼奮力砸出,縱是竇太后老邁,也還是被摔了個稀碎。
張歐卻絲毫沒有被竇太后口中,那‘潑髒水’三個字嚇到;
只無奈的搖頭嘆息間,從懷中又掏出七八枚一模一樣——和方纔,被竇太后砸碎的那枚符毫無不同的玉符。
又悠悠發出一聲長嘆,神情悽苦的昂起頭。
“至昨日晚間,廷尉在長安緝拿下獄的關東刺客,共計八人。”
“——除去方纔,被太后砸碎的那枚符信,臣這裡,還另有七枚。”
“如果太后需要的話,臣還能找來更多。”
“臣入宮之前,廷尉又才抓了刺客三五人——無一例外,身上,也都帶着這樣的玉符……”
如是說着,張歐便就地跪坐下身,將手中玉符一枚枚擺在身前。
一邊擺放着,嘴上一邊不忘苦澀道:“臣知道,臣出自陛下的太子府,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能;”
“僅僅只是憑藉一個‘治刑名學’的由頭,便被陛下任命爲廷尉。”
“——至今爲止,朝野內外都還有人說:張歐爲廷尉,不過是陛下想要在朝中安插黨羽,又實在無人可用,纔在矮子裡面拔高個,讓張歐這個紈絝子弟撿了便宜,沐猴而冠。”
“還說臣——說張歐這個廷尉,將故廷尉張釋之打下的局面,給攪合的亂七八糟……”
道出這最後一句話,張歐手中的最後一枚玉符,也應聲落在了張歐身前。
只見張歐擡起頭,五味雜陳的拱起手:“還請太后好生想想。”
“——像臣這樣的倖臣,怎敢僞造如此拙劣的證據,去誣陷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太后懷胎九月生下的樑王?”
“如果真有這樣的膽量,朝野內外,恐怕也就不會說臣這個廷尉,幾乎讓我漢家再也沒有了被處死的人,更不再有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廷尉卿了……”
張歐話音落下,御榻上的竇太后,面色也隨之一陣風雲變幻起來。
作爲漢家的第二位‘皇帝’,或者說是天子啓口中的‘東帝’,竇太后雖然已近目不視物,但對於朝野內外的大小事務,卻仍舊保持着相當全面的掌控。
朝野內外發生了什麼事、出現了什麼樣的言論,竇太后不說了若指掌,也起碼是有所耳聞。
至於張歐口中,朝堂內外冷嘲熱諷,說張歐‘德不配位’,是被天子啓強行提拔上了九卿,竇太后自也是有所瞭解。
——三年前,先帝駕崩,廷尉張釋之誠惶誠恐的入宮請罪,請求曾被自己狂刷聲望的儲君太子、先帝駕崩後的新君:天子啓,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爲。
之後,天子啓雖然原諒了張釋之,卻也還是記仇的將張釋之‘外放’——從廷尉卿的位置,挪到了淮南國相的職務上。
從中二千石的九卿,到同爲中二千石的諸侯王相,雖然是同級調動,卻是從京官外放關東;
多少也帶着些公報私仇,亦或是‘眼不見爲淨’的意味在其中。
而在張釋之外放爲淮南國相後,便是由天子啓的潛邸心腹:太子舍人安丘侯張歐,成爲了天子啓一朝的首任廷尉卿。
任命張歐爲廷尉時,天子啓對朝野內外給出的交代是:張歐治刑名學,又乃功臣之後,可堪一用。
治不治刑名學,沒人能說清楚;
至於是否可堪一用,張歐過去這幾年的表現,卻是給全天下人,交出了一個近乎趨近於零分的糟糕答卷。
作爲廷尉卿,張歐手中最重要的職責,便是批准地方郡縣遞交上來的死刑執行申請。
只有廷尉卿用印批准,這一例死刑(腰斬、坐死、梟首等),纔可以從審批階段進入執行階段。
原本不是這樣的。
漢家的死刑執行權,原本並非完全由中央掌控,而是給予了地方郡縣相當大的自主權;
至於朝堂中央的廷尉,地方郡縣則只需要在事後,補交案件審理的過程和報告,以供複覈即可。
而如今,漢家的死刑執行權,之所以被收歸朝堂中央的廷尉所有,則是從先帝年間的著名典故:緹縈救父開始的。
緹縈救父的典故,在後世幾可謂婦孺皆知,自不必再多贅述。
在這件事發生之後,先帝便以‘漢律尚有嚴苛之處’爲由,廢除了漢家相當一部分肉刑。
也恰恰是這件事,給了先帝從律法着手,以執法權爲切入點,將地方行政權——主要是死刑執行權收歸中央的機會。
與之一同出現的,便是那句讓世人耳熟能詳的‘將相不辱’,即:二千石及以上級別官員,地方郡縣不再具備審理權,而是應當由長安中央的廷尉直接審理。
言歸正傳。
wWW ▪ttκǎ n ▪c○ 作爲廷尉卿——尤其是先帝專門進行過強化,甚至是作爲漢家中央集權之開端的廷尉屬衙主官,張歐本該在履任之後大展身手,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但在過去這三年,或者說是整個廷尉生涯,張歐這個廷尉卿親自批准的死刑執行申請,卻是五個指頭都數得過來。
——這很離譜!
要知道如今漢家,便是拋去關東各宗親諸侯,單只是長安中央直轄的郡縣——甚至單只是關中,便有起碼上千萬人口!
便說一個幾萬口人的縣,一年也總會有那麼三五個爛人,因爲犯下種種人神共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處死刑。
更何況過去這三年,絕對屬與漢家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這樣的情況下,死在張歐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沒有三五萬,也總該有個萬兒八千人才是。
結果張歐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審批的文檔,便動輒頭痛腦熱,接連告病休假;實在是裝病都裝不下去了,也都是儘可能尋各種由頭,將鍋甩給副手:那什麼,我忙,你把這個案子批了。
到了推無可推、避無可避的地步,張歐也都是哭喪着臉,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用印批准。
甚至即便是批准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禱告,並告訴左右:絕非是我冷血嗜殺,實在是形勢所迫……
對此,五星評論家太子劉榮說:張歐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轉行做了劊子手——別人砍頭前往刀上噴酒,他可倒好,砍頭前要先誦幾句佛經……
更要命的是:張歐的不作爲,非但讓許多原本早就該被執行的死囚苟活於牢獄之中,甚至還等來了自先帝駕崩至今,天子啓先後兩次頒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后駕崩,天子啓依照慣例舉國喪,並大赦天下;
第二次,則是吳楚亂平,天子啓礙於那句‘深入多殺爲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姍姍來遲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這,就有些讓人接受不能了。
一個無惡不作的渣滓,爲禍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個公正的縣令捉拿下獄,並依律判了死罪;
結果送去廷尉審批的卷宗,等來的卻不是‘可以執行’的審批通過回執,而是天子啓大赦天下的詔令……
好,算你小子走運,放你出來;
結果沒兩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殺人放火之類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獄,判了死罪。
當地百姓羣情激憤,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
縣令也很給力——這邊剛抓了人,那邊便給長安廷尉發去了死刑執行申請。
結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來了天子啓大赦天下……
如今,關中已經開始出現一個很危險的說法了!
——說是隻要張歐做廷尉,那除了謀反之外,便沒有第二種罪行,會真的讓罪犯被處死;
左右不過‘判’了死刑,然後在張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幾年牢飯。
長則一兩年,短則三五月,總能等來下一次大赦……
“朝野內外對廷尉的指責,究竟有幾分真假,廷尉自己心裡清楚。”
“——我這雙眼睛再瞎,也不至於看不清一個廷尉,究竟有沒有做好自己的本職。”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親: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會對朝野內外的劾章視若無睹,仍留用君侯於廷尉任上。”
“只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卻是實實在在的把我,果真當成一個瞎了眼的鄉野愚婦了……”
明明已經自嘲過,卻還是被竇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責‘別裝可憐,你就是個很不稱職的廷尉’,張歐自是不敢多辯解。
正要說點什麼——好歹爲自己沒有污衊樑王劉武解釋幾句,便見御榻之上,竇太后原本滿含盛怒的面龐,此刻卻是佈滿了陰森冷然。
“君侯,還是回到自己的府邸,靜侯皇帝的罷免詔書吧。”
“——太宗皇帝有制:將相不辱,許公卿二千石自留體面,不得刀劍加身。”
“按照慣例,應該是由廷尉卿登門,爲君侯斟上御賜鴆酒的。”
“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卻了不少麻煩?”
竇太后清冷之語,這便算是在眨眼之間,宣判了一位當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慣例,被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說上一句‘回家等着被罷免吧’,以如今漢家的風氣,張歐甚至都不用廷尉帶鴆酒上門,便會自己給自己留體面。
但這件事,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至少張歐這條性命,還沒這麼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將樑王劉武的瘋狂舉動歸咎爲‘有人誣陷’的竇太后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只是沒有進來;
亦或是真的有那麼巧。
幾乎是張歐這邊,剛面色灰敗的叩首領命,表示自己這就回去,給自己保留體面,天子啓和劉榮的身影,便也隨即出現在了殿門之外。
沒有唱喏,也沒有通傳。
漢家的天子和儲君,就這麼大咧咧走進了東宮太后的居所,齊聲對御榻上的母親/祖母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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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參見母后。”
“——孫兒,參見皇祖母。”
“——惟願太后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對竇太后,父子二人的態度雖不盡相同,但面上神情,卻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都是微皺着眉頭,勉強維持的淡定,卻一眼就能看出鬱悶之色。
竇太后顯然看不清這些細節;
聽到皇帝兒子,以及長孫劉榮的聲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只霎時間便更多出一抹譏諷。
“喏?”
“——戲臺剛搭出個架子,角兒這便來亮相了。”
“皇帝這戲癮,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陰陽怪氣的一語道出口,竇太后只雙手抓着鳩杖頂部,將腦袋往異側一別,以顴骨撐在手背上。
只嘴上,仍是極盡譏諷道:“今兒個,皇帝是要唱哪一齣啊?”
“——冒頓單于鳴鏑弒父?”
“還是烏孫王子殘害手足?”
相較於後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戲曲相對發達的時代,如今漢家,其實是沒有成體系的戲曲類目的。
唯一可被稱作‘戲’的,是禁中宮諱於年節時,半祭祀、半娛樂性質的蚩尤戲。
最早的蚩尤戲,大約出現在週中期,以蚩尤爲丑角,講黃帝斬殺蚩尤的故事。
隨着時間的推移,也根據地域文化差異,而發展出了不同的內容——以敵對國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個殘暴的將領、奸詐的文臣爲丑角,講本國擊敗對方的故事。
到如今漢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樂業之後,蚩尤戲更是得到了長足發展。
有以疫病、災害爲丑角的祭祀專供曲目;
有以妖魔、惡人爲丑角的單純娛樂項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遊牧民族爲丑角,披着‘娛樂’的皮,隱晦彰顯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頓單于鳴鏑弒父、老上單于迎娶親母,以及烏孫王子殘害手足這樣的人倫大戲。
而此刻,竇太后以這幾個曲目,來暗諷天子啓‘戲癮越來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見老爹應聲黑了臉,劉榮自是按照過往的慣例,或者說是愈發熟練的本能,想要站出來爲老爺子蹚遍雷。
——有沒有效果另說,起碼態度得擺出來。
只不過一聲‘皇祖母’都還沒完全道出口,便見老爺子猛然一擡手!
旋即便昂起頭,面上不見絲毫恭順之色,只陰沉着臉,將雙手緩慢揹負於身後。
仰望向御榻之上,執拗的將頭別過去的竇太后,天子啓陰鬱的面龐之上,終是緩緩涌現出一抹無奈。
“母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呢?”
一聲‘母親’,當即惹得一旁的張歐、劉榮兩人趕忙低下頭去,全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天子啓卻毫不在乎,只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親竇太后那手握鳩杖,別過頭不願,或者說是不敢直視自己的執拗側臉。
“母親,還要頑固到什麼時候?”
“還要護……”
···
“嘶~~~……”
“呼~~~~~……”
···
“——母親,還要縱容阿武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