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盛上午心裡那句“不就是軍訓嗎, 互換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不考試都是小場面”彷彿化成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臉上。
這哪是小場面。
對面五六個人,個個看着都是一副社會青年的樣, 脫下軍訓服走出綠舟基地, 站在大馬路上可以直接上街去收保護費了。
他們和上次網吧裡那幾個年紀小的、自詡道上混的那幾個黃毛氣勢還不太一樣。
眉眼裡帶着份藏不住的戾氣……這幾個是真的“混”。
許盛雖然不怎麼真跟人動手, 臨江四中“校霸”的名號也來源於謠傳——他翹課翻牆出去除了和張峰去網吧, 剩下的時間幾乎都泡在廢棄倉庫裡對着畫架和那疊畫, 頭一回被謠傳校外打架,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的時候,他沒有解釋。
“有同學說看到你私自出校了, 你到底打沒打架?”
“沒打。”
“沒打,你說沒打我就信?那你說說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許盛沉默。
昨天晚上在外面畫畫這事不能說, 傳到許雅萍那兒又得鬧得不可開交。
許盛只說自己沒打, 又不說昨晚到底去哪兒了、在幹什麼, 最後乾脆垂下眼一副“隨便你說什麼吧”的態度,在老師眼裡基本等於默認, 於是總是翻牆出去打架的謠言越坐越實,礙於沒抓到現行,老師也只能口頭教育。
儘管許盛這校霸的稱號來得有些是水分。
但不代表他對這些不擅長。
少年人,年少輕狂,不喜歡打架不代表別人拳頭揮到面前了也不揮回去。
許盛跟着許雅萍到處轉租, 見過的人也多, 早年居住環境並不好, 很多事他都不願意和許雅萍說, 知道她忙, 爲了生存已經忙得筋疲力盡:“你手上怎麼回事?”
許盛低頭看一眼,沒說打人打的, 只是隨口道:“摔的。”
許雅萍皺眉:“摔能摔成這樣?”她沒有多想,疲憊地說,“你把藥箱拿來,最近幾天別碰水。”
後來去畫室之後,康凱學校裡也有一幫刺頭,他們那片地方本來就不太安生,有一陣康凱總是身上帶着傷回畫室,青紫的痕跡藏在袖子裡,還是許盛給他改畫的時候才意外看見。
“別扯什麼摔的,”許盛說,“這藉口都是我用剩下的了,你要能摔成這樣,出去再摔一個我看看,打誰了?”
“順序倒了,我是被打的那個,”康凱愁眉苦臉:“那你別和我媽說……是我們學校校霸,最近到處收保護費。”
康凱那雙手,畫畫厲害,打架技能點爲零。
康凱就是隨口傾訴一下,畢竟許盛看上去也不像能打的樣子,不畫畫的時候就找一地兒趴着睡覺。然而康凱着實沒想到第二天放學校霸抓着他的書包往巷子裡走,就在這時,校門口不遠處走出來一個人影。
”我話就說一遍,”許盛逆着光說,“撒手。”
以爲藝術生只會拿畫筆的康凱在這天人生觀又受到了衝擊。
那幾個“校霸”被許盛撂倒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很久之後康凱依舊忘不了那天,許盛在他心裡,徹底成了爸爸。
面前這幾位宏海四中的人走上來,將許盛團團圍住。
剛纔喊邵湛名字的那位明顯是領頭人,其他人自覺給他讓開一條道,離得近了,許盛能清楚聞到對方身上的煙味:“剛纔你在臺上發言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本來還想找你,沒想到這麼巧……”他說到這笑了,“緣分啊。”
許盛腦子很快轉了幾圈:認識?
什麼關係?朋友還是仇人?
許盛心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關係,估計只是以前認識的老同學罷了。然而他轉念一想,想到邵湛肩胛骨處紋着的刺青、打架後的模樣,包括那次無意見一瞥瞥見的聊天記錄,他立馬推翻剛纔的結論: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這,許盛挑了一句不會出錯的開場白:“ 有事嗎。”
對方把這三個字放嘴裡嚼了嚼,說:“沒什麼事兒,就是看你在臨江二中混得挺好的,學生代表是吧,不知道你現在這幫同學……”
“臨江六中。”許盛打斷道。
對面頓了頓:“……”
“你繼續。”許盛說。
許盛隱約感覺到後半句話應該和邵湛身上藏起來的刺青有關。
對面被許盛這樣冷不防打岔,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消散一些,但他仍力挽狂瀾,聲音忽然刻意壓低,低語道:“你這幫同學,知不知道你以前那點事?”
許盛確認了,這肯定不是朋友,這人跟邵湛有仇。
“你和你爸一樣,”那人聲音揚長,不懷好意道,“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裝什麼三好學生——”
邵湛他爸?
在邵湛的身體裡聽人說這些事情的感覺很奇妙。
奇妙之餘,比起好奇邵湛以前到底有過什麼事,以及邵湛和他爸又是怎麼回事,許盛最強烈的情緒居然是不爽。
這他媽什麼流氓綁架式發言。
扯屁呢。
許盛最想說的還是:操,我同桌也是你能說的?
可惜現在不在自己的身體裡,這話沒法直接說出口。
許盛沒耐心站在這應付這幫傻叉,他收起身上那股無所謂的勁兒,擡眼再看過去時,竟隱隱顯出些和邵湛相似的冷意:“說完沒有?”
對方狠話放到一半,被許盛打斷。
“我沒空聽你廢話,”許盛說,“滾……”
滾開這詞太粗暴,不像邵湛會說的話,最後許盛臨時改成:“讓開。”
他這毫不客氣的兩句話讓本就緊張的氣氛到達頂峰,對面有人把嘴裡咬着的煙拿開,“操”了一聲。
千鈞一髮之際,宏海的班主任出來沿着綠蔭道找人,遠遠就看到班裡幾位問題學生圍在一起,喊道:“——楊世威,你們幾個,在那幹什麼?”
這幫人雖然平時不聽老師的管教,表面功夫還是得做,立馬聞聲散開。
被喚作楊世威的就是領頭的那個,他定定地看着許盛,往後退兩步,最後留下一句話:“你等着。”
怕你不成。
許盛腳下沒有停頓,也沒理他,掐着五分鐘時間回了寢室。
王教官剛好疊完一牀被子:“剩下時間交給你們,把被套套好,被子按要求疊整齊,過會兒我來檢查。”
許盛睡在下鋪,坐在牀沿邊開始跟着他們一塊兒套被套,侯俊睡他上面,套得一團亂,長長地垂了一長條下來,砸在許盛腦袋上:“……”
侯俊:“不好意思,技藝生疏。”
侯俊對牀的譚凱更是整個人鑽進了被套裡,他在被套裡鑽了一陣後發出嚎叫:“我去,被套拉鍊好像鎖上了!誰來救救我。”
“……”
許盛嘆口氣,發現全寢室會套被子的反倒是邵湛。
在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跟他隔着條一臂寬的窄過道的邵湛已經把被子疊完了,疊得方方正正,和教官的展示品幾乎一模一樣。
學霸學什麼都這麼快的嗎。
邵湛疊完之後,看了許盛一眼:“會嗎。”
“不太會,”許盛都沒聽,上哪兒會去,他抓抓頭髮,最後乾脆耍無賴,伸手去拉邵湛的衣角說:“老師,要不然你教教我?”
邵湛倚着牀邊上支起來的杆子,垂眼去看許盛抓着他衣角的手。
半晌,他擡眼吐出四個字:“行啊,求我。”
這話聽起來有那麼點調戲的意思。
邵湛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許盛能屈能伸,爲了不自己動手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熟了之後更是一點負擔都沒有,少年壓着原本張揚的語調,低聲說:“……求你。”
邵湛難得想在心裡爆句粗。
這到底是誰在玩誰。
邵湛沉默兩秒,最後朝他走過去:“起來。”
許盛往邊上挪了挪,沒站起身,就這麼曲腿坐着看邵湛套被套,腦海裡無端又浮現剛纔來找茬的幾個人。
要不要告訴他?
許盛猶豫。
等差不多疊完,許盛還是“咳”了一聲,不管怎麼說他剛纔那兩句話也算火上澆油,沒準真澆出點什麼事來:“我剛纔出去的時候碰到宏海的人了。”
“遞紙條的?”
“不是,”許盛說,“幾個男的,在抽菸。好像是你以前同學,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許盛把具體內容含糊過去,又說:“叫什麼,楊世威。”
邵湛手上動作頓住。
第一天活動安排不多,晚上在觀影廳安排了一場有關國防教育方面的電影。
“七連,起立!”
“坐!”
電影開始前,王教官帶着他們反覆練了幾次,挺直腰桿中氣十足地喊,一直喊到他們起立坐下的動作整齊劃一爲止。
王教官:“摘帽,等會兒保持安靜,注意紀律。”
邵湛摘下帽子之後,下意識想去解衣釦,等把手搭上去才發現許盛早就把能解的都給解開了。
八點整,電影開始。
關燈之後,碩大的觀影廳陷入昏暗,邵湛眼前一片黑,直到前面的巨幕一點點亮起來,緩緩映出一行片名,這時觀影廳才勉強有點光亮,音箱擺在兩邊,音質並不好,音量陡增的時候會帶上很明顯的雜音。
巨幕上的字是什麼,邵湛並沒有細看。
此刻滿廳昏暗恰好是藏匿情緒的最佳包裝,楊世威三個字不斷迴盪在他耳邊。
許盛聽見邊上有動靜,目光從屏幕上挪開,扭頭看到邵湛的位置空了。
侯俊也注意到那一聲動靜,主要是電影太無聊,注意力分散:“不愧是盛哥,看電影也撤。我也想撤但我不敢,這電影是真的無聊……哪兒是電影,這是教育片吧。”
侯俊話音剛落,又聽到一聲動靜。
緊接着他看到遵紀守法的化身學神邵湛也站了起來,十分嫺熟地彎着腰、不引人耳目地沿着邊上的過道出去了:“……”
他好像又撞破了什麼大秘密。
許盛沿着過道推開門走出去,觀影廳外面是三樓大堂,他不知道邵湛到底是往哪個方向走,只能在四處瞎轉。
哪兒都沒有能藏人的地方,許盛最後隨手推開某個不知名通道的門——通道里燈不太好使,燈光很暗,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看到少年坐在走廊盡頭窗臺上的樣子。邵湛身後的窗戶開看一道縫,有風從外面吹進來,少年掌心撐在窗臺邊沿,見有人推門,擡眼看了過來。
邵湛:“你來幹什麼。”
許盛關上門,隨口說:“我的學神同桌都學會翹課了,我還不能出來透口氣?”
許盛倚着牆又問:“現在是不是可以講講你身上那玩意兒,還有那個楊什麼東西的,怎麼回事?”
其實這個楊世威名字準確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邵湛和這個人的恩怨也淺得很,然而這個名字卻掀起過往,將無數次想起、但都戛然而止的記憶碎片拼湊在一起。
最先拼湊出的片段是警車,雷雨天,和電視新聞上的報道。
“……警方成功抓捕嫌疑人邵睿明。”
電視畫面的背景是南平汽車站售票口,外景女主持人披着雨披,語速平平,不帶什麼感情地照着稿件進行播報。
南平區是小地方。
誰誰誰家兒子兒媳婦兒吵架都能鬧得人盡皆知,在邵湛的回憶裡,邵睿明判刑之後流言瘋傳,漸漸地,大家對他的稱呼成了犯人的兒子。
小地方總是容易滋生出很多愚昧事件。
比如有些大人不讓自己的孩子和他接近,比如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到處議論。
邵湛當時年輕氣盛,因爲對方說話太過分,第一次跟人打架,於是他們說:果然是xxx的兒子。
也確實是混過,沒人管教。
然而某一部分清醒的意識仍然在不停掙扎。
直到中考前一百多天,學校裡一位一直不肯放棄他的老師把他叫過去:“別人怎麼說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
他拉了自己一把,把自己從這個地方拉出去了。
那年中考,邵湛考了全縣第一。
回憶紛雜,最後邵湛看着他說:“初中同學。”
許盛示意他繼續。
邵湛言簡意賅,用兩個字敘述和楊世威的恩怨:“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