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杞人憂天。
當視野到了一定的高度,便會避無可避地發現這些問題。
究其根本,陸子安其實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與其他人的區別,僅僅在於,其他人發現了就發現了,只會靜候這件事態的發展,保持觀望狀態。
而陸子安則自跨入玉雕界、看到這次玉厄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爲華夏玉雕謀求新的出路。
種種方法,都只爲化解這次玉厄,但是成效並不高。
戒虛大師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陸施主認爲,這玉厄,是好是壞?”
自然是壞的。
但是陸子安卻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微微蹙眉思索着:“大師的意思是……”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戒虛大師替他添滿茶水,輕輕推過來,聲音沉靜平和,讓人聽得心神無比寧靜:“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這句佛理,陸子安倒是能夠聽得懂。
以畫師能畫出世間百態的譬喻,說明“心造萬法”,也就是宇宙萬物皆由一心所變現。
這是想點醒他,重要的是緊守本心,以一改變萬……
他怔怔看着戒虛大師,慢慢地道:“我曾做過嘗試,以我爲中心,擴展到木雕、玉雕、乃至橋樑房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與他的意思不謀而合,這陸子安果然有慧根啊。
戒虛大師抿了口茶,頗爲讚賞地看着他:“然後呢?”
然後?陸子安攤手苦笑:“然後,事態更加嚴重了。”
“……”
陸子安以手撫額,頗爲頭痛地道:“現今的玉界,各種牛鬼蛇神層出不窮,我舉個栗子。
蘇州作爲全國玉雕行業的縮影,它彙集了五湖四海的從業者,全國各地的很多玉雕師,都涌入了蘇州。
玉雕工匠、名家、大師、僞大師、學徒、老師傅等,都扎堆在此。
這種雜亂的現象讓蘇州玉雕更難保持自己獨有的風格,當行業內出現了一款爆款作品後,不出幾天,與爆款相似的作品就遍佈大街小巷。”
而他陸子安,自然是首當其衝。
羅徵認識不少蘇州大街小巷裡的“大師”們,經常給他發一些行內信息。
比如陸子安做的《輪迴》,現在在蘇州一些小巷子裡,已經在偷偷賣贗品了。
技藝自然是不達標的,與他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但是也不防礙他們提高價格,爲什麼?因爲他的不賣。
有的是一擲千金的大佬買回去充門面,價格奇高。
有人瞅準這個機會,甚至已經開始研究他的其他作品。
如果不是陸子安的玉雕一件比一件高深,越來越考究技藝,恐怕市面上早就氾濫成災。
“大環境不景氣,行情又很低迷,導致行業競爭極爲激烈,於是就出現了拼搶現象。
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是好的,都是手快有手慢無。
甚至連好的玉雕學徒,也很快就會被挖走,原材料更是會被第一時間搶走。”
陸子安有些無奈地道:“甚至連我的徒弟……都曾經有人高價挖過。這種事情,完全杜絕是不可能的,越是打壓,可能市場反而越火爆……爲了化解玉厄,我做了多種努力,但是最終一無所獲。”
如彈簧一樣,除非能一次性根除,否則後患無窮。
微微垂下眉眼,戒虛大師慎重地思考着。
而陸子安已經不想再說下去,越說,他心裡就越不舒服。
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他忍不住起身,從亭中往遠處望去。
天門山寺坐落山窩,視野極爲開闊,有着一山獨尊的氣概。
尤其此時遠處山巒雲霧繚繞,更顯得神秘莊嚴。
看着這白雲悠悠,聽着林間鳥語,陸子安的心又慢慢平和下來。
“陸施主,相逢即有緣,這個送你。”
陸子安回過頭,看到戒虛大師起身取了一個匣子,輕輕擱在桌上,朝他推了過來。
這是什麼?
回到桌前坐下,陸子安有些疑惑地打開匣子。
這竟然是一個香匣,滿滿當當的一匣子檀香安靜地躺在裡面。
“大師……您這是……”
戒虛大師慈眉善目,溫和地看着他:“請陸施主將檀香還給我。”
把香還給他?
雖然完全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陸子安還是依他所言,將匣中檀香盡數取出。
卻見戒虛大師拿出一個布袋,慢慢將檀香一一撿入其中:“習氣不離心,亦不與心俱,雖爲習所纏,心相無差別;心如白色衣,意識習爲垢,垢習之所污,令心不顯現。陸施主,您極具慧根,我想您應該能明白。”
這句佛語陸子安倒是懂,是說將心比喻爲潔白的衣服,只怕被垢習所污染。
但是,這和玉厄有什麼關聯呢?
靜靜地看着這個空蕩蕩的香匣,陸子安陷入了沉思。
四周一片寂靜,戒虛大師微笑地提起檀香袋,飄然而去。
林間有微風輕拂,陸子安心底卻一片燥熱。
什麼意思?
買櫝還珠嗎?
難道戒虛大師是說讓他將玉雕和木雕相結合?可是他已經這樣做過了,成效不大。
一片迷茫中,陸子安忍不住想詢問。
擡起頭才發現,戒虛大師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離開。
不會這麼簡單的,既然戒虛大師走了,就說明他認爲這件事情已經得到解決。
那麼,會是什麼呢?莫非這玄妙出在這匣子上?
陸子安將玉匣闔上,再打開,仔細研究。
紅檀木,大紅底漆因年日長久已經逐漸變暗,成了深色暗紅。
製作簡單,沒有任何其他機關,開關甚至因使用太多次而有些鬆動。
不管從哪方面看,這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木匣子。
如果說它唯一的特殊,那恐怕就是這久久不散的檀香了。
慢着。
香。
陸子安端起木匣,湊過去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濃郁的檀香撲鼻而來,陸子安微微閉上眼睛。
習氣不離心。
木匣外層塗有漆料,木料本身的香氣根本聞不到了。
此時匣中已無檀香,但香氣卻久久不散。
檀香有盡,香匣不換,日復一日,味道就附着在香匣裡;習氣的養成,也是如此。
爲什麼玉雕界的壞風氣,屢禁不止,那些壞習慣屢教不改?
因爲耳濡目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師傅教徒弟,徒弟教外行。
那麼多年的行爲,他們已經習慣了走捷徑,讓他們重新開闢新路,必然就要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誰肯呢?
玉厄。
厄不在玉,在人。
玉石不僅是不可再生的寶貴資源,更是自古以來就被作爲君子德行的物質載體。
那些拿頂級玉料複製他的作品的人,沒有任何創意在裡面,僅僅是爲了利益,簡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任意揮霍寶貴的玉料,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後人,更對不起中華綿延近萬年傳承下來的玉文化。
果然如戒虛大師所言,心如工畫師,心是怎樣的,創出來的世界就是怎樣的。
真正的玉雕大師爲什麼如此稀缺?因爲境界不夠。
技藝技藝,技是基礎,但藝是昇華。
目光如此短淺,爲了眼前的利益放棄了長久未來的人,又怎麼會懂得玉之精髓?
那麼,分析都是確切的,如果想要消除玉厄,就得從根本上斷絕這些惡習。
靜靜地看着這個空匣,陸子安已經明白了戒虛大師的意思。
空。
所有檀香取出來,重新裝填其他的香。
習氣自然,時日一久,香匣自然會染上其他的香氣。
而於玉雕其實也是一個道理,他之前的那些小打小鬧,動搖不了玉雕界的根本。
充其量只不過是在日漸腐爛的傷口上,貼了一個創口貼。
小創口也許會自動癒合,但是大傷口會越來越大。
所以不管他怎麼調節,總還是會有守舊派出來反對。
創新派,守舊派,從根本上就是完全對立的。
他一心想調和,想讓兩者融合,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從玉雕界擴展開來,其實許多地方也有這種習氣。
如何才能夠將這個已經沾染了不好習氣的匣子,重新裝填進新的香呢?
陸子安陷入了沉思。
太陽逐漸偏西,蟲鳴聲漸消,倦鳥已歸巢。
整個世界都逐漸變得安靜,陸子安依然一動不動。
“陸施主。”
一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陸子安茫然回頭,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啊。”
“陸施主,方丈大師讓我來請您。”是之前引他進來的那名僧人,提燈站在亭外,雙手合十行禮:“請隨我來。”
陸子安扶着石桌,慢慢起身。
骨節都咔咔作響,難怪說山中無歲月,他坐在這裡一整個下午,竟然都忘了時間。
僧人在前面提燈帶路,陸子安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有梵音遙遙傳來,他們轉了幾個彎,最後僧人輕輕推開一扇門:“請進。”
陸子安慢慢走進去,才發現這裡是齋堂。
他這纔想起,自己好像一整天,只上午爬山的時候吃了幾塊麪包喝了點水。
戒虛大師微微一笑,也不多言,拿起碗筷開始吃飯。
陸子安也沒跟他客套了,餓得不行,直接開吃。
雖然桌上擺着的都是素齋,但是陸子安卻感覺這頓飯,比山珍海味都來得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