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說法倒是不稀奇,在此之前,他們拿各種儀器測量過,也覺得應該沒有劃傷金箔層,但是不能完全肯定。
直到此時陸子安也說沒有劃傷之後,李先生才輕輕吁了口氣:“那就好……”
說完,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謹慎地道:“那,陸大師,你覺得這應該怎麼處理呢?”
“你們之前的說法是怎樣的?”陸子安一邊觀察印痕一邊道。
衆人對視一眼,都沉默不語。
倒是卓大師樂呵呵地道:“哦,之前大家的想法都很有靈性呀!有的就覺得乾脆把漆面颳了重弄,但後來說這樣會刮到金箔,就有人說挖掉這一塊的金箔,再補上去……”
前者就得像應軒說的那樣,把金箔全刮掉重新弄,工程浩大不說,最重要的是這個活太繁複了。
當初修復這龍椅的時候,故宮博物院動用了各個工種共13位專家,木活、雕活、銅活、漆活等等。
一共花了934個工日,才總算是將金龍寶座修葺一新,迴歸太和殿。
這也是他們之前遲遲下不定決心的原因,太複雜了啊……
一想到那些過程要全部推倒重來,頭痛得簡直要炸裂了。
而後者的話,挖掉一塊金箔並不可行。
因爲諸如蓮瓣、卷草、火珠、如意雲頭等紋樣遍雕寶座全身,無數鏤雕花樣,尤其是高束腰處的雙龍戲珠圖案,想修復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且也無法保證,最後的效果就能完全與原件完全融合,一旦有細微差別,就得推倒重來。
陸子安點點頭,若有所思:“這都太複雜了……”
“是啊是啊。”李先生很頭疼地在他身邊蹲了下來,眼巴巴地看着這龍椅上的劃痕,心痛得無以復加:“陸大師你覺得這怎麼辦纔好?”
確實很棘手啊……
陸子安微微皺着眉,沉吟不語。
整張龍椅在他腦海中拆開再重組,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進行着泥金法的嘗試。
最後,他悲哀地發現,自己也沒什麼好辦法。
他非常清楚,“修舊如舊,不干預”,這是文物修復最重要的兩個原則。
想要在這個基礎上做到完全的修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動金箔,趁着它們沒有被破壞。
否則動了金箔層,就勢必要剷除金膠,這種事情,擱誰心裡都過不去。
雖然在場衆人並不認爲他現在就能想得出辦法,但沒辦法,陸子安名氣太大了,他們還是情不自禁期待地看着他。
陸子安站起來,繞着龍椅踱了兩圈,忽然擡起頭:“有紙筆嗎?”
“有有有!”李先生立馬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筆來遞給他,回頭吼道:“紙,紙呢!”
衆人七手八腳地遞上一大疊白紙,這還是他們之前用來畫草圖的。
事實上,陸子安也在畫草圖,而且是正兒八經的草圖。
他也沒什麼顧忌的,直接席地而坐,拿着畫板架在腿上,就這麼下筆。
他畫了一個龍椅的輪廓,着重勾勒出被損壞的那幾處花紋。
繪製的時候,他眉心微皺,眼神專注,筆下彷彿有芳草叢生,百花盛開。
雖然他也沒說自己能不能行,但光這一手畫技,已經摺服了在場的不少人。
有對陸子安有過一些瞭解的人不禁點點頭,頗爲感慨:“難怪郭煌求他幫忙繪製壁畫,這等技藝的確難得……”
但現場也有許多是文物修復者,不少都是丹青聖手,因此,見了陸子安的畫,雖然也會默默在心裡誇聲好,但卻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而陸子安的畫,難得的點在於,他在虛實之間掌握得極好,尤其光影的變化,更是把握得極爲精準。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傀國看到的安雄大師的設計室,光影的變幻……
筆尖拉出細長的線條,用力時便會着墨較重,提起後如水墨般的色澤泛着盈盈的光。
雖然很快就幹了,但那種光的盈潤還是讓陸子安腦海深處靈光一閃。
是什麼感覺呢?
那一剎,他彷彿聽到了宮門緩緩開啓的聲音。
他畫出的那一條刻痕,泛着淺淺的白。
陸子安深吸一口氣,筆尖輕觸,彷彿很慢,但實際上一劃而過。
均勻而細膩的纖細線條,完美地將那一道淺淺的白痕完全掩蓋起來。
“哎?”怎麼塗了?衆人面面相覷。
但是陸子安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反而盯着筆尖仔細地看,彷彿能看出一朵花來。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過道里的風嗚嗚地吹過來,入殿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陸子安慢慢地轉動着筆,觀察着筆尖每一個側面的微小差異。
“陸大師……”卓老爺子神色凝重地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以了一項工藝。”陸子安被打斷了思緒也不惱,反正他想得差不多了,他舉起手中的筆,微笑着道:“戧金,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聽過?”
戧金?
衆人皺起了眉頭,這項技藝,聽,自然是聽過的。
有位專家當即開始背書:“戧金?那就在漆地上,用刀尖或針錐畫出纖細的花紋,再在花紋內打金膠,將金粉粘上去?但那花紋呈金色啊。”
他們的清漆可是半透明略帶淡黃的,金色是隱在內裡的。
沈曼歌看看那金光閃閃的龍椅,表示這些人真的是太固執了。
都是金的,漆層也沒被劃透,補上金的不是剛剛好?反正也看不出來。
但現場這些文物修復者顯然都不這樣想,他們紛紛點着頭:“對,這樣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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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戧金聽說過的話,那錐畫呢?”陸子安愉快地笑了起來:“錐畫戧金技法。”
錐畫是一種沙書法術語。
以錐子劃沙,起止無跡,具有“藏鋒”的效果。
兩側沙子勻整凸起,痕跡中正,形似“中鋒”,故用錐畫沙以比喻書跡的圓渾。
唐代褚遂良《論書》稱:“用筆當如錐畫沙”。
宋代黃庭堅稱:“如錐畫沙……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
而陸子安說的這種方法,糅合了錐畫和戧金兩種技藝。
“用清漆在印痕處,用錐畫技法進行勾畫,再以戧金的工藝慢慢填進缺少的清漆。”陸子安手指在畫板上微微一頓:“當然,在這之前得先用熱毛巾敷在龍椅印痕處,用錐畫戧金法進行修復過後,再進行細緻的打磨……”
衆人各自對視一眼,有好幾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道:“但是這技法,我們沒人會啊!”
迎着他們期待的眼神,陸子安挺直脊背,溫和地道:“好巧,我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