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着,所有人心都涼了半截。
尤其是唐老,從最初的驚喜到片刻後的驚嚇,中間甚至只用了幾秒鐘。
他轉過彎來以後,緊張得舌頭都有些打結了:“陸,陸大師,這一窯,難道你是準備做試驗嗎?”
陸子安搖搖頭,一邊安排人照他的吩咐進行開窯和降溫,一邊回過頭平靜地解釋着:“窯變的基礎是鐵與銅的元素在溫差的情境下產生變化,不想它有釉變彩那不是很簡單,直接不添加這些就行了。”
“……是,是哦。”
倒是他們一下子沒想通透,要釉變彩難,不要還不容易?
等到確定溫度沒問題了以後,陸子安吁了口氣:“至於做試驗……也不算吧,事實上,這批素色瓷我是有別的用處的。”
唐老看着他,謹慎地道:“別的用處?和刻刀有關嗎?”
“嗯,有一種比較特殊的工藝,也與瓷有關,叫刻瓷,亦叫瓷刻。”陸子安眉眼沉靜,眼底閃爍着興味的光澤:“以前我就想過,在瓷上運用我雕刻的技藝來創作,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器物,鈞瓷難在天成,窯變難得,但是若是素色瓷的話,鈞瓷的工藝是最適合做瓷刻的。”
鈞瓷除了窯變現象之外,還有一種外觀特徵最是吸引人。
那就是它的乳光狀態,這是一種像青瑪瑙或蛋白石一般美麗的天青色半乳濁狀態。
它不僅使鈞釉產生一系列由淺到深的藍色,而且還賦予一種含蓄的光澤和優雅的質感,減少了因釉面玻化而帶來的妖豔浮光。
而沒有浮光的瓷,通透而雅緻,撇去了豔色與玻化的俗,用來承載刻刀所賦予的美最是適合不過。
“瓷刻?”
在場的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更多的是疑惑。
倒是唐老還對這個工藝略有了解,踱了兩步才道:“我倒是曾經見過一件文物,掛盤上以特殊技法刻製出的篆印十六字滾籠詩……”
“對,這也是其中一種,比較有名的。”陸子安聲音清冽,緩緩道:“這個篆印十六字滾籠詩還是挺有意思的,它豎念、橫念、對角、一字二字串行、等怎麼都能念得通順。”
“對沒錯。”唐老皺着眉頭,凝神苦思:“就是我實在想不起來是哪十六個字了……”
當時驚鴻一瞥,雖然給了他極大震撼,但是畢竟時代久遠,他只記住了那個器物的名稱和工藝,但具體的內容是真記不清了。
“倒也不限內容,只要是四個字組成一句順口的句子就可以,總共可組成一百句。”陸子安來了興致,隨手拿起上釉的毫筆輕輕沾了些釉漿:“它一般都是用於掛盤和茶盞,因爲都是圓形的,說的是華夏民俗的一百個民間寓意,外圓內方;既寓意着陰陽和合、同時又比如古時的大錢……”
他聲音柔和而沉靜,流暢地講解的同時,筆下也沒有絲毫的停頓。
品禮儒禪
德仁道茶
和為百一
親宗通味
果然是十六個字,唐老連連點頭:“對,沒錯,當時我看的就是這個!”
“瓷刻裡面,這一句用得比較多。”陸子安笑笑,輕輕擱筆。
衆人頗爲驚奇,紛紛嘗試着從左念從右念。
“哇,真的怎麼念都是通的哎!”神色甚是驚訝。
“感覺這十六個字,怎麼搭都能行。”
衆工匠在看技藝,衆領導卻在看字。
嗬!這手字,可當真是絕了!
“沒想到陸大師您連篆書也會寫啊……”其中一位領導連連讚歎:“瘦勁挺拔,果然好字。”
篆書是大篆、小篆的統稱。
陶宗儀在《輟耕錄·印章制度》中描述的極爲貼切:“白文印皆用漢篆,平正方直,字不可圓,縱有斜筆,亦當取巧寫過。”
陸子安的篆書,很明顯有漢代的風格。
線條提按波變,跌宕流動,充滿了節奏變化。
起筆時或藏或露,少有雷同;
收筆處或作懸針,或爲垂露,姿態萬千;
轉折處或提或按,方圓兼備,虛實相生。
當下便有些工匠按捺不住,直言想求陸大師讓他們將這幅字拓下來,留作備用。
這字根本無須排版,直接可以用了!
陸子安也只是一時興起之作,篆書他寫得多了,以前做印章都是篆書,當下手一揮:“隨意,你們自取便是。”
他一點也不擔心這幅字會外流,如果真是拎不清的,根本沒有來這場合的機會。
“我看您這一批瓷器裡面,沒有多少掛盤呀。”唐老憂心忡忡:“如果全部用來做瓷刻的話,會不會……”
陸子安眸光微閃,微微一笑:“我的理解,可能和普義上的瓷刻略有不同。”
唐老眼睛一亮:“有何不同?”
“瓷刻是我國源遠流長的一門傳統民間手工藝術,秦漢時便有剝鑿瓷釉的方法,稱爲“剝玉”。”陸子安目光溫柔地看着桌上的刻刀:“古人做瓷刻,是從魏晉開始的。”
對瓷刻不大瞭解的衆人聽得津津有味,沒一個人瞎咋呼。
剝玉啊,聽着都好美的感覺。
如果玉是一層一層的,那麼瓷刻,就彷彿是用刻刀在將玉質一層層剝離。
越來越通透,直抵靈魂深處。
“魏晉暑期,隨着陶瓷業的發展,出現了大量的精美瓷器。
帝王、官宦和一些文人墨客在玩賞瓷器之餘,很想把詠詩題文的墨跡留存於其上以便永久保存。
於是當時的藝人們便在施釉前的瓷坯上,用直刀單線刻出詩文書畫的輪廊,這便形成了最初的瓷刻。”
陸子安沉吟着:“但他們一般很少運用色彩,大多是以墨寶爲主。”
除卻這較爲出名的十六字,其餘大多數都是題詩。
“但瓷刻,其實是通過藝術家的精妙構思,將書法的線條、繪畫的構圖、雕刻的刀痕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使之成爲一項綜合性的造型藝術。”陸子安脣角勾起一抹愉悅的微笑,指尖輕輕撫過冰冷的刀面:“這樣的創意,僅僅用來刻繪詩句,未免太過可惜,在我看來,凡是能着墨於紙上的事物,無不可刻於瓷器之上。”
所有?
衆人的目光默默地落在了那十六字的篆書上,陸大師不僅技藝卓絕,更有一手好字畫,木雕和玉雕說來別緻,但到底都是雕。
如果能將書畫與瓷工藝相結合,那豈不是既能有書畫的獨特的藝術美感,又有瓷器的精妙質感?
想象着那個畫面,所有人都開始有些迫不及待。
這一窯瓷器,忽然有了更重要的意義。
溫度,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裡,終於慢慢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