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上班,我已經在網絡上瀏覽了鋪天蓋地的報道,事情雖然叫人唏噓,不過好像和我關係並不大,只是增加了一些公事之餘的談資。沒想到江非均中午時分打電話告訴我,今晚的約會必須取消,他要陪父母去探望在火災中受傷的一位遠親。
再見他是一週後的週五,我們約在我公司附近一家新開的私房菜館吃晚飯,這家的湯煲得尤其好,我想讓江非均嚐嚐。
那是一條支馬路,我先到,坐在靠窗的卡位上等他。深秋黑得早,五六點的光景,天光已開始暗下來,馬路邊上的一排梧桐,現在葉片青黃交揉,青少黃多,風吹來,樹上的黃葉紛紛揚揚地飄。
江非均就從這滿地的黃葉中走了過來,我坐的位置,剛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輛沃爾沃在飯店保安的指引下泊好車位,然後他下了車,遙控鎖了車門,轉頭看了看飯店招牌,再慢慢地走近。
他穿着黑色的長風衣,風衣裡面西裝敞開着,打底應該是件白襯衣,顏色被路燈幻成淺黃。他走路的節奏控制得很好,不急不緩,每一步都舉重若輕,這天有點降溫,風大,他從朦朧的夜色中走來,衣服下襬往後高高揚起,地面的梧桐樹葉跟着他的腳步打旋,袍袖當風的感覺。
他就像四十年代好萊塢電影裡的老派男人,成熟,英挺,含蓄,有種黑白膠片裡才存在的出塵味道。
服務生把江非均帶到我面前時,我還保持着手支下頜,脈脈注視的姿態。他站到我身邊,很瀟灑地把風衣脫掉,露出裡面和下裝同款的藏青色西服,他把風衣隨手搭在椅背上,衝我微笑了一下。
點好菜,等服務生走遠了,我湊向他神神鬼鬼地說:“你今天很帥,真的。”
他怔了一下才回答:“謝謝。”
正是大閘蟹上市的時令,我們要了一對半斤重的,江非均不吃,我就毫不客氣吃一對。我吃蟹不地道,心急,不耐煩一根腿一隻腳地慢慢剔,盤子裡螃蟹被咬得粉身碎骨,渣滓堆得小山包一樣高。
江非均只吃了一碗米飯,喝了兩小碗湯就停了筷,從風衣口袋裡掏出香菸,拈出一支,沒抽,用手指輕捻着。
酒店裡面放着班得瑞的音樂;杯盤碗盞的碰擊聲鏗鏗叮叮,空氣裡漂着食物的香氣;服務生穿着簇新的白襯衣,黑馬甲,臉上掛着微笑,靜靜地在餐檯間穿梭;座上人人一臉口腹之慾得享的滿足;旁邊桌的那對男女,多麼年輕嬌嗲;對面坐的男人,是我愛的人……
我在愉快的情緒中吃完蟹,用檸檬水泡了手指,又用餐巾擦乾淨了。江非均在抽菸,耐心地看着我把那張雪白的餐巾蹂躪成一團丟在桌上,我對着他笑,他卻面沉如水,叫我:“忻馨……”
“嗯?”
“和你說個事。”
“什麼事?”
“記得老趙嗎?趙愷?”
“記得,怎麼了?”
“是這樣的,趙愷給我介紹了一個機會,另一家金融企
業,實力和我現在這家差不多,過去的話職位會升一級,收入也會增加30%左右,一年後有期權,你覺得怎麼樣?”
我一點沒料到他想跳槽,他在這家公司已經幹了快五年,也算資深骨幹了,福利待遇都那麼好。
“你在現在的公司沒有上升空間了嗎?”
“上次沒去香港,錯過了機會。前段時間我們公司北京分部惹了點麻煩,影響了整個中國區的業務,加上金融危機的影響,我不太看好未來幾年的整體形勢。”
“趙愷介紹的是他們公司嗎?”
“不是,是他們的一家合作伙伴,國內總部在北京,我和老闆聊過,大家有相似的經歷,比較投緣。他們據說有紅色背景,08年危機時日子比別人好過。”
“聽上去不錯,我不懂你的工作,沒辦法幫你,你自己決定吧。”
他這麼聰明理智的人,頂呱呱的數字分析頭腦,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的判斷。
他在沉默,我提議:“八點半了,要不咱們邊走邊聊吧,你今天回浦東還是去我那裡?”
他沒動,身體有點前傾,姿勢並不放鬆,香菸夾在手裡,灰燼老長了也沒抖掉。
“有個問題,”他停了一下,“……對方的條件是我得去一年北京。”
“呃?去北京?常駐?你答應了嗎?”
他沒說話,傻子都能從他的沉默中看出答案。
“那......我們怎麼辦?”
“只要有時間,我每週都會回來,不過前期辦不到,只能爭取每個月回來一到兩次。”
“你覺得這樣兩地分開不會影響感情嗎?”
“忻馨…..這個機會非常好,我不想錯過,我這個年紀,職業生涯每走一步都得很慎重,希望你理解……”他有點情急了,語速稍快,眉毛糾結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前面那段戀愛怎麼掰斷的嗎?他去外地了,後來變了心……非均,我不會要求你不去,但是,我……我真的沒有信心,兩地分開談戀愛,太苦了。”我有點說不下去了,那種熟悉的惶恐無力感抓住了我。
“對不起,我知道。”他低了嗓子。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你是肯定要去的對吧,非得要一年嗎?”
“必須一年,幫那邊操作幾個大項目,一年後回來負責分公司。”
“那小哲呢?”
“留在上海,我父母照顧,請個阿姨住在家裡,孫慧也會幫忙。”
還有什麼辦法呢,誰也不能阻止一個男人追求事業的步伐,他已經爲了家庭犧牲過一次,我怎麼還能要求他爲了我做出讓步,我算什麼,一個尚沒有婚約的女朋友,能和當年的孫慧比嗎?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兒子的媽媽,他們曾是一個整體。
我心亂如麻,剛纔吃蟹吃得太貪婪,這會兒只覺得口脣脹痛,又口渴得要命,只能不停地舔嘴脣。
“忻馨,對不起,請你等我。”他低聲要求,眉眼裡都是懇切。
忻馨,你等我,最多兩年我就回來,我們買別墅結婚……
我忍不住訕笑出了聲。太熟悉了,六年前
,有人曾抱着我這麼說,要我等他,六年後,另一個男人也讓我等他,我這輩子怎麼老在原地打圈圈?這命運滑稽恐怖得像出鬧劇。只是現在的我拿什麼去等呢?我已經不是六年前二十四五歲的妙齡女郎了,我不敢揮霍時間,我等不起。
有無數的疑問爭先恐後想從嘴裡跑出來,但是被心酸堵住了,什麼也說不出口,那些問不出來的話,發泄不出來的情緒,壓得心臟發緊。
我從包裡拿出自己的愛喜,當着他點燃了,白煙升空,心靈的惶惑無措慢慢地隨着尼古丁的吐納蒸騰出來。
旁邊坐的那對年輕人,竟然快擠到一張椅子上去了,恨不得對方是菜,就那麼三兩口吃進肚子裡。
按照馬列主義辯證法揭示的事物變化發展的基本規律,現存事物必然滅亡,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生成和消逝……所以,這兩個人有什麼好樂的,今日的濃情蜜意,怎知不是明朝的鏡花水月,傻瓜一對。
我轉回目光,冷靜地看着他:“其實有一個解決辦法。”
江非均的眼神一閃,那裡面冒出了期翼的光芒,促使我下決心說下去。
“我重新找個工作,陪你去北京。”
“不好——”他非常乾脆地拒絕。
“爲什麼?”
“忻馨,你沒有必要爲我做這種犧牲,換工作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只要等我一年,一年後我就回來了。如果現在你跟着我過去,今後又重新找工作回來嗎?明顯不現實。”
他很理智地分析,但這種語氣卻讓我憤怒。我當然知道換工作不是小事情,我喜歡錢,喜歡這份支撐我小康生活的工作,我揹着房貸,家境普通,一切都得靠自己,如果不是他逼迫我,我他媽用得着這麼逼我自己嗎?
“要是我覺得無所謂呢,哪怕這一年我不工作也無所謂呢?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工作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後果我自己承擔!”我發狠地說。
他看上去很無奈,“彆着急好吧,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就算你去了北京,到週末我還得回上海看兒子,一樣陪不了你,何苦呢?”
是,何苦呢,何苦要賭,何苦拿自己的工作開玩笑,辛苦搏來的今日,何苦去賭沒有把握的人心。可是今日不賭,我必會後悔。也不過就是一年罷了,就算在家坐吃山空,花掉那幾萬存款,我也願意,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寧願賭輸工作,也不敢信任分離,絕不能像當年那樣,傻等在上海被人劈腿。
我固執地反駁:“那週一到週五可以陪呀,我如果在上海,不能指望你從北京回來會看我,你的時間看兒子都不夠。你現在就在上海吧,我們一週能見幾次?”
“這是在指責我?”他苦笑。
“不是,不,算是吧,我不想談戀愛談得這麼累。”
“我們都理智點,就一年,你等我好嗎?”
我突然火了:“等等等,憑什麼等你,你就這麼吃定我?”
他忍耐地看着我,伸出手掌蓋在我的左手上面,輕輕地拍了拍。
我縮回手,挑着眼睛看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乖乖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