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咯,老咯……”
忘機子道爺撫着鬍鬚,對着面前兩個年輕道人、兩個小道童說道:“本來沒覺得老,還能活個幾十年,可你們兩個一來,就覺得老了。”
“道爺身體還好。”
小師妹立馬安慰着道。
此時他們坐在一座大殿門口,曬着太陽說話,眼前就是黟山奇麗壯闊的奇峰怪石與滾滾雲海,仙源觀的階梯、宮殿和廣場也都在眼前,林覺甚至看見了一隻熟悉的梅花鹿,正低着頭在階梯上行走。
廣場上也有一些小道士,正是練劍的時候,他們便在幾名中年道人的指導下,揮舞着手中鐵劍,哼哼哈哈的。
可唯獨沒有看見年輕的道士。
當初那羣在身後宮殿之中,和林覺、小師妹一同聽忘機子道爺講道,學習呼風之法又互相比拼的小道士,一個都沒見到。
不僅如此,中年道長也少了很多。
“如今的仙源觀爲何盡是一些前輩和小道士,以前雲逸道友那些道友呢?”林覺不禁問道。
聽林覺一問,小師妹才反應過來,連忙扭頭左看右看。
這才發現,確實如師兄所說,以前熟悉的那些身影,竟是一個也沒看見。
“下山去了!留在山上做什麼?這麼一座山,看着大,盡是些石頭,草都不長,能種糧食莊稼的地方比你們浮丘峰少多了,哪裡養得活那麼多飯量比豬還大的牛鼻子?”
忘機子道爺笑呵呵道。
停頓一下,他才說道:
“如今世道亂了,風雲變化,留在山上做什麼?山下才有他們的造化。留在山上,只是清修罷了。”
“原來如此。”
林覺想起了那些中年道長,還有那一位位性格不同、天資有好有壞的小道士。當初屍虎王作亂之時,他們也曾下山,護佑一方安寧,雙方還曾在貢村遇見,一同對付梨妖。
不知如今的他們成了什麼樣,各自有些什麼造化。
大概都集中在徽州一帶吧?
根據他知曉的信息判斷,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天上天下的歷史舞臺,大概都集中在秦州、徽州和北方三個地方。
雙方相談好一會兒這才道別。
“你以前做的那什麼東西,斑鳩豆腐,果子冰粉,山枇杷冰粉,怎麼做的來着?”
忘機子道爺語氣像是已經糊塗了。
“哈哈。”林覺笑道,“還不到時候。今年的花開得早,最早的斑鳩葉子還沒長出來,等這春天再暖和一點,一定再給道爺送來嚐嚐。”
“好啊,好啊。”
忘機子道爺連連點頭。
兩大兩小四個道士,加上一貓一狐,這才沿着石梯慢慢離開仙源觀。
許多練劍的小道士都朝他們看來。
“你們兩個知道嗎?從浮丘觀到仙源觀的階梯,可是你們九師叔用手一梯一梯修出來的。”林覺說道。
“師父給我們說了。”
“那你們師父肯定沒跟你們說,你們九師叔修路的時候,經常從山崖上摔下去,爬起來又繼續修。”林覺笑道,“以至於到了現在,她有時候和大妖怪鬥法的時候,被打飛出去,都是一落地,一屁股爬起來就繼續打,一點事都沒有。”
“師父也說了,只是沒說和大妖怪鬥法。”兩個小道童眼中亮晶晶的,滿是驚奇憧憬。
“看來你們師父給你們說的事還不少。”
“昨天才說的。”
“你們師父還說了什麼?”
“師父說,等我們把《陰陽經》讀熟了,等仙源觀開始講道的時候,叫我們也來這裡聽。”季陽說道。
“師父說我們和仙源觀世代交好,講道的時候都是一起講的,現在忘機子道爺還在,他年紀大,比師父更厲害,所以叫我們來仙源觀聽,等忘機子道爺仙去了,師父年紀大了,就該仙源觀的道友們來我們浮丘觀聽了。”季陰說道。
這一番話,又勾起了林覺的從前。
當年雲鶴道人還在,不過師兄妹二人也是去仙源觀聽忘機子道爺講道,那是修行最重要的一課。
除了仙源觀人更多,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師父走錯了路,陰陽失衡,爲防自己不慎將弟子帶歪,所以由忘機子道爺來講道。
現在想來,恐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當時每天仍然在思索另一條陰陽大道。
想左之時,自然無暇講右。
想左之時,也不敢講右。
“那大師兄有沒有叫你們努力,不要被仙源觀的小道士們比下去了?”師妹問道。
“這個沒說。”
“你們先好好讀《陰陽經》吧。不必去仙源觀聽忘機子道爺講道了,不過我們兩家交好,大概是仙源觀來聽我們講道。”林覺說道,“你們還是得認真一點,不要被比下去了。我們浮丘觀可從來沒有輸給過仙源觀。”
“唔?從來沒有?”
“反正你家師父沒有你們師祖沒有,你們八師叔九師叔……”林覺想起那些也爭強好勝的小道士,“呵呵,也沒有。”
“真厲害!”
兩個小道童緊張又嚴肅。
“那八師叔我們在山上修道學法術,以後可以成仙,可以長生嗎?”季陽問道。
“仙人就是山中之人,所謂成仙,要看什麼叫仙了。我們不談成仙,只說成真得道。至於長生,也要看多長算長了。”林覺不由一笑,看着眼前這個滿臉都寫着好奇無知的小道士,“我以前也問過我的師父和忘機子道爺差不多的問題。”
“他們怎麼說?”
“師父說我執念太重,這樣不好。”
“忘機子道爺呢?”
“忘機子道爺則說,黟山中有很多峭壁,上面都寫着詩詞字跡。”林覺說着,放慢腳步,指着旁邊,一面懸崖絕壁上正好提着一句詩詞,看豪邁頗有幾分大侑的氣度,“可如今啊,但餘壁上字,不見題壁人。”
“什麼意思?”
兩個小道童都仰着頭,不解的盯着他。
“就是說,這些題寫字跡的人,都已經不見了。”林覺解釋道,“是說,成仙,長生,都難。”
“不能啊……”
“那是他們說的。”林覺笑了一下,邁步往前走去,“我可沒這麼說。”
兩個小道童聞言都是一愣。
又過了大概十來天。
桃花還未謝盡,山上杜鵑卻已開了,林覺回了一趟舒村,幾個師兄們也回了黟山。
林覺做了一桌子菜,一大盆鋪蓋面,院中樹下再次坐滿了人。
“好久沒吃過小師弟做的飯了。”
“我想念得很啊!”
“就差老三了。”
“三師兄那個浪蕩子,也不知道現在浪蕩到了哪個地方去,他別像二師叔一樣,到七老八十也不消停就是了。”
“恰好又是開花的時候不如明天我們弄些酒食,又去山中賞春賞花?”
“好啊好啊……”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着。
論起人數,倒和原先一樣多。
林覺依然先敬了山神,山風捲了酒菜而去,又卷一些花瓣飄落。
天邊太陽緩緩西沉,半邊天空都成了火紅色,連下方的雲海也被染上金黃,浮丘觀的牆瓦院子似乎也被塗了一層,衆人在此吃飯暢飲,詢問幾句大師兄收的徒弟,講一講下山後的事情,再回憶一番曾經,雖然不和以前完全一樣,卻也依然愉快。
吃完飯後,天光也暗了下來。
兩個小道童都很勤快,自發的收了碗筷,到竈屋去洗。
衆多師兄弟則依然圍坐在古松下、木桌邊。
“大師兄收了個女徒弟,這樣也好,等過些年,山上就有個師姐了。有個師姐,總感覺要好一些。”七師兄說道。
“別說那些了,說正事吧。”五師兄說。
“嗯。”
林覺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本厚厚的書冊,放在桌上。
藍色書封,沒有書名,手工裝訂,倒也整齊,山上夜晚風大,晚風一吹,顯出裡面一個個手寫的字跡。
衆多師兄看着沉默,想起了林覺給他們寫的法術。
“我在京城掛靠聚仙府,靠着爲秦州百姓降妖除魔,得了進藏經閣的機會。我在裡面發現一本《陰陽經》的註解,名《陰陽大注》,這本註解加上師父臨終前給我的筆記,我已悟出大陰陽法。”
夜風吹開書冊,嘩嘩作響。
裡面每個字跡都似蘊藏玄妙。
師兄們的修道時日本就比林覺和小師妹更長,下山之後,也各有各的機緣造化,道行自然都很深厚,其中道行最高的二師兄,甚至不必去看這本書上寫了什麼,僅從上面的靈韻玄妙來看,就已知曉不凡。
“這是我浮丘峰的成真之道,應當先與諸位師兄分享。我想着謄抄幾遍要費不少時間,讓師兄們逐個傳閱修習也慢得很,加上下山幾年,也確實十分想念諸位師兄,逐個研習,終究不如一起修習參悟來得更快,乾脆就把師兄們叫回來了。”
衆人全都安靜聽着,目光也全在書冊之上。
“尋常紙筆,記敘大道,自生靈韻。”二師兄說道,“大陰陽法果然非同凡響。”
“這就是師父尋找一生的東西?”
“成真得道……”
幾位師兄神情不一,但都很唏噓。
隨即藉着油燈,共同翻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