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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過後不久,采蘩開始爲自己的離開做準備。
並非冷血,姬鑰和雅雅是她重生後付出最多感情的兩個人,而且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她亦知,四房沒了男女主人,諾大的家業讓整個姬府正盯着,但經過這些日子,她相信姬家老太爺和老夫人,尤其是老夫人一點還沒糊塗。即便要靠四房支撐,也一定不會到欺霸一鍋端的地步,姬鑰雅雅畢竟是她的嫡親孫子孫女,應該就是在姬鑰長大成人前暫時接管。這期間內,雖然大半的收入會算進公中,但四房的開支不至縮減,而且兩個孩子也花不了太多銀子。
至於其他三房,她就管不了了。哪個大家族沒有明爭暗鬥,或大或小而已。那麼多人分享祖上榮光,不可能面面俱到,個個公平。不爭就不得,不鬥而坐享其成的少之又少。姬鑰聰明,在內有林川忠心不二,在外有馮斡勤懇實幹,只要忍耐些,五六年眨眼就過。待他娶了媳婦,有了官銜,便能自己掌家掌業。
這日趁着雪清雨清不在,采蘩就讓桃枝杏枝兩個小的,幫她將衣箱裡的一些舊衣物翻找出來。拿到曬院裡。
杏枝性子最軟,說話做事都看着桃枝。
桃枝快嘴又活潑,論看風向,比雨清還能耐。“小姐,這些舊衣裳早該扔了,何必再曬呢?”
“不破不髒的。料子上乘,扔了多可惜,我打算曬曬改改給你們穿。”采蘩正正經經說道,又信手拿起一件,拉杏枝過來比劃,“行不行?”
桃枝駭然,“小姐。府裡每季都會發一兩套新裝,不敢勞動您的玉手替我們改衣裳。”改了也絕不穿,會讓其他丫頭笑話。
“你嫌舊?”采蘩隱着悄悄抿起的脣。
“……沒……沒啊。”小丫頭口是心非,苦着張小臉蛋。
“那就成了。”采蘩用自己的玉手,一件件掛到竿子上。
一個紙卷骨碌碌滾落地面。她立即想到那個飛雪樓的殺手,以爲它留在那日的河灘荒草地,不料居然還在。東西雖小,倒是頑強,她放進腰間香囊中。
“小姐在這兒呢,害我到處找。”林川探頭出來,一臉詫異,當下訓桃枝杏枝,“你倆怎麼回事。竟讓小姐幫你們幹活?”
“小姐要曬她行李裡的衣裙,林管事。”桃枝很明顯是告狀。
林川心裡一沉,但語氣鎮定,說道,“小姐恐怕得把這事暫時放放,童家派了馬車在外候着。這是童老爺的帖子。”
姬鑰的外公外婆爲了女兒的葬禮而來。采蘩已經見過禮,但那兩位沉浸在失去心愛孩子的痛苦之中,黯然憔悴,根本分不出心來顧別的,所以下葬那天並沒有說上話。
“我還以爲他們已經回杭州去了。”帖子上請她去新杭會,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聽公子說,就在這幾日。”林川有些小心翼翼,“可能走之前想再跟小姐您說說話,畢竟您是夫人看重的人,還是公子和小小姐的救命恩人。”
“老調重彈了多少遍,林管事,你嘴巴不累,我耳朵都累了。”采蘩將帖交給桃枝,“今日雪清她們不在,就讓兩個小的跟我見識去吧。”
桃枝杏枝笑燦了面,雀躍不已。
林管事只要采蘩肯去,什麼都能答應。不過,送采蘩出門的那一路,他反反覆覆跟桃枝杏枝囑咐,讓她們千萬仔細服侍小姐,到了地方別亂說話,要懂規矩,不能給主人們丟臉。
上車後,桃枝鬆口氣,“林管事越來越嘮叨了,比阮管事還厲害……”雙掌一合,自己討饒,“阮管事,我不是說你不好。”
采蘩看桃枝嘰嘰喳喳,沉暗的車廂因此添了幾分熱鬧,也不反感,由得兩人羨慕那都城繁華,自己從香囊裡拿出紙卷,平鋪開一段靜靜看。車窗的簾子讓桃枝杏枝挑高落低,陽光一束斷一束連,照得紙亮暗忽然。紙上仍然什麼都沒有,但她突然坐直了,神情隨陽光明淺。
“停車。”她急需證實突生的想法。
車即刻停了。
“我想起咱們忘了帶見面禮,你倆去剛纔經過的茶葉鋪包些最好的碧螺春。”采蘩遞了張銀票給桃枝杏枝。
兩人不疑有它,下車去買茶葉。
采蘩從車上找到備用的蠟燭,點亮了,將紙放在火苗上方烘着。果然,如她所想,原本空白的紙面現出淡淡的棕色字跡。很淡,不易讀,但並不是不可讀。
紙卷雖長,字卻不多,上寫:確有名單,竭力找出。無論結果與否,姐弟三人必須死。
看完,采蘩第一想到的是鎖喉鬼該死,第二想到的——確有名單。什麼名單,她自然完全不知。但向琚說過,姬明在暗訪。顯而易見,這個名單定牽涉到暗訪的案子,也極有可能兇手就在名單裡。名單若是交給皇帝,上面的人當然不會升官發財。爲了保命,只有將查到真相的人滅口。
手一顫,一股冷意從背脊爬上來,衝麻了頭皮。從以爲的強盜到假設的私怨,再到一個陰謀的佈局,她似乎已經撇不清關係,甚至對方將她列入必殺的目標。這突如其來的認知,前所未有撼動了她避世的決心。
飛雪樓會很開心她避世,這樣他們容易找到她殺掉她,然後還沒人察覺。
雙手捂面,深深吸氣,采蘩再長嘆一聲,吐兩字,“要命——”
桃枝同杏枝買了禮回來,見兩邊車簾都撂高了,連忙將它們放下來,“小姐小心彆着了涼。”
采蘩說沒事,只是見她們遲遲不來。
空氣中已無半點蠟燒味,扯着謊仍一派清冷,心裡結開了一個結卻又遇到另一個結。確有名單。那般斬釘截鐵的四個字。然而,姬明遇害的地方他們沒有找到。如果在姬鑰身上,以他一日一彙報,事無大小都嘮叨的情形來看,不可能瞞她。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往前一傾,就聽車伕說,新杭會到了。
新杭會不是酒樓,不是客棧,而是杭州商人在康都建立的一個同鄉會。新杭會之首,不用說便是姬鑰的外公童度,還是它的創立者。
新杭會雖然不是酒樓,不是客棧,裡面卻能吃到最好的杭州菜,併爲在外奔波的杭州商人提供舒適的休憩庭院。從單個建築到整體結構,都呈現家鄉的細膩溫和,爲人一解鄉愁。它也不止招待杭州商人,還有熟客,熟客帶來的新客,等等,等等。總之,有錢就要賺。
童芷便是隨父住在新杭會時,結識了愛吃杭州菜的姬明。普通夫妻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連面都未曾見便訂下一生,兩人卻是相愛在先終成眷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悽美到令人唏噓卻感動。
采蘩下了馬車,到裡面又上了小轎,見冬日將盡的園林中花匠們正在栽入各種春花的苗盆,聞湖邊精美的樓閣裡酒香菜香和最後的晚梅香。這只不過是童家在異鄉的待客之所,卻比古老的姬府意氣風發得多。
下轎就正對了門庭。庭中庭,園中園。門匾題字童顏居。牆是青竹圍成,此時枯色將新的意境。采蘩以爲童家既然富甲江南,住所應該十分奢華纔對,想不到童顏居青竹籬竟這般純樸。
引路的管事瞧出她目光中的好奇,“老爺夫人都愛竹。竹直而淨,渾身是寶。”
采蘩但笑不語。
管事又道,“老爺夫人有些事耽擱了,小姐得先等一會兒,又怕您乾坐着喝茶乏味,就交待小的帶您走走瞧瞧。小的估摸頂多也就等半個時辰,就帶您看一處,可好?”
半個時辰只能看一處地方,這園子得多大?采蘩今日來,準備隨遇而安,淡淡點頭。
“離正堂屋近的有兩處。一處朝東,收藏古玩珍奇,價值不菲。老爺說小姐若去那兒,可任選一樣拿走,就當是他給的見面禮。一處朝西,是我家小姐生前愛待的屋子,除了特別冷就只有些書。夫人也說了,小姐要是去,可任選一樣當她給您的禮物。”管事說罷,笑呵呵等她決定。
采蘩對古玩珍奇沒興趣,倒是童氏的書屋讓她興致勃勃。蓮園鎖了一片相思,童顏居呢?
“我想去西屋。你既然說冷,那得請你叫人擡暖爐來。”她的選擇。
管事連忙應着,叫小廝們先去西屋佈置。
等采蘩走入,寒氣已被驅趕不少。
“小的告退,等老爺夫人能見小姐了,小的便立刻來報。”管事走了。
桃枝看着冷清的屋子,將手伸去爐前取暖,“小姐爲何不去看古玩珍奇?任選一樣不吃虧,而且比這屋子裡的強百倍。”
“小姐最喜歡書房。”杏枝終於開口。
“也沒什麼最喜歡,就是書房這樣的地方,有時候能有意外的收穫。”對於只見過一面的童老爺和童夫人,采蘩不認爲任選一樣的好事從天上掉下來真只爲了砸她。
可是,她還沒翻上幾頁書,不知從哪兒傳來沉沉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