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正想問像什麼,剛纔那兩個少女來上茶了,因此中斷。
“跟我說說你的事吧。不然,別人問起我爲何保你,什麼都說不出來可不好。”長公主看采蘩端茶的架子十分漂亮,心中挺喜歡。
“我不知從何說起,不如公主您來問,我有問必答。”果然是有人請公主出面。
“也好,就從你爹開始吧。他叫什麼?”長公主看采蘩莞爾,有些奇怪,“何故好笑?”
采蘩回道,“您是最近第三個問我爹的人。好像我爹是什麼大人物似的,故覺好笑。我爹人稱廣先生,是浙州商戶沈大老爺的管事,賣身爲奴。”
長公主頗有感嘆,“還真看不出來,把你教得那麼好,自己卻是連姓氏都沒有的奴身。”
“記得小時候種種,那會兒只覺爹煩,現在才明白他的苦心。也許,他是和沈家別的僕人不太一樣,天天逼我念書寫字,嘮叨他自己喜歡做的事,去哪兒都帶着我,非得讓我聽他嘮叨。誰想到這些嘮叨如今變成了我懂的東西。”就像在心間的一顆種子,有一天突然遇到了泉水,生根發芽,飛快茁壯起來,讓自己擁有了強心。
“那你爹怎麼會到沈家當僕人的呢?”長公主問道。
“我不知道,爹從沒說過。”生氣的時候問過,但只有沉默迴應她。
長公主靜了一會兒,“他那樣的人爲人奴僕也有苦衷。”
采蘩一怔。她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也許因爲是自己最親的人,理所應當接受了全部。爹博古通今,爹能書能畫,爹喜歡造紙,還有爹言談舉止斯文有禮,不卑不亢。是啊,她怎麼完全不曾有過半點疑慮呢?爹的一身才華究竟從何而來?
“童姑娘,說說沈氏冤枉你的案子吧。”
長公主的話讓采蘩回過神來,“事情是突然發生的,就在沈氏出嫁那日。本來我是陪嫁丫頭。正在她身邊伺候。”
“你陪嫁過去之後,東葛青雲會納你爲妾。”長公主道。
采蘩點點頭,“如今懂事了,才知道很不值當。說回那會兒。官差把我直接押到我和爹住的院子。從裡面搜出了銀票一千兩。還有賬簿五六冊。”
“不是沈家的人,而是官差直接搜出的證物,並當場將你和你爹拘押。”顯然是合謀啊。
“正是。入獄之後對我們用了大刑。一開始我和爹怎麼都不認罪,但後來爹突然招認,浙州府尹便說可以了,強迫我跟着畫押認罪。那天審完,立刻就判了流放燼地,第二日便由兩名官差押解上路。”
“好快。”故意不讓人緩過氣來,冤都來不及喊一聲,長公主道,“我見過沈氏,在長安城裡挺活躍的一個人,擅長打點關係,與多家少夫人小姐相處愉快,應該很有心計。倒是看不出毒辣。”
“那兩個官差對我爹動輒打罵,從不留手,結果我爹死在……”無論回憶多少次都痛徹心扉,采蘩咬牙,“死在大雪地裡,遍體鱗傷。我昏迷快醒的時候,聽到官差正商議要在弄死我之前先凌辱我一番,還聽他們提到是沈氏買通要我父女性命。”
珠簾突然發出輕響。
“沈氏竟如此狠毒,實在太可惡了!”
采蘩本要看過去,卻讓長公主這話分了心,“我自知身份低微,但心傲卻是天生。即便對東葛青雲施了伎倆,沈氏若一開始就表明不允,我也不至於厚顏無恥非要當她夫君的妾。天下男人又沒死絕——公主恕民女無狀。”言論不小心就大膽了些。
但長公主居然在笑,“無妨,這話我早聽過了。”
“然而,不但對付我,還對付我爹,流放還不夠,非要我們死才能稱心如意。她這般趕盡殺絕,我便決心不能等死。就在當夜宿下的福來客棧,趁官差睡死,又有獨孤棠幫我弄斷鐐銬,我逃了出去。”采蘩隱瞞了殺官差的事。殺人是重罪,不管是否事出有因,所以和獨孤棠說好,唯有這一樁絕不承認。
“官差睡那麼死嗎?弄斷鐐銬這種事都毫無所覺?”長公主有疑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是打死我爹也需力氣,許是又拿了好處正做美夢。”采蘩自然而然引出姬鑰父母。
“又拿了什麼好處?”長公主不覺被引導。
“當日客棧中有兩撥客,一是獨孤棠,另一撥是南陳姬氏四老爺一家。大概都看得出來官差的色心,姬明夫婦私底下給官差一筆銀子,讓他們不要打歪主意,能送我平安到達燼地。我裝睡,官差就漏出了口風。逃跑時,順手拿了他們的背囊,裡面確實有千兩銀票。此事也可問我鑰弟。”早在心裡沉澱了千百回的說法,采蘩鎮靜。
“千兩?素昧平生的一對夫妻出手如此大方,實在是你的運氣,否則恐怕那晚你的清白——”還是別說了,免得有人再激動。
“正是如此。那晚大概是我這輩子遇到好人最多的時候,連客棧老闆都特意把房間安排在兩撥客人中間,希望官差有所收斂。”采蘩這話真心。
“算是千鈞一髮之際,你陡然轉運了吧,真是好險。”長公主長吁口氣,“那你不知官差失蹤的事?”
“最近才知道的。我逃出北周時救了鑰弟和雅妹,姬明夫婦遇害,他們與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後來就送兩個孩子回南陳康都,再沒聽到以前那些人的事。”采蘩又如實答了。
“你和姬氏真有緣,還有獨孤棠,看來都是命中註定的。”長公主似替采蘩慶幸,“你這次來長安是爲父報仇?”
“也許公主您不相信,沈氏害得我失去唯一的親人,我也曾非常非常想要復仇,但我爹有遺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人,我知自己是最先做錯的那一個,所以到南陳後就沒有報仇的念頭了。”她想當成過去來處理的。
“你做錯什麼了?不過想爲自己謀個好出路,還只是爲妾而已,又不是害沈氏奪她的妻位。沈氏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又虛僞做作,手段毒辣令人髮指。看來我這個保人沒保錯人。我一定要稟明父皇,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還你公道。就算沈氏如今是餘大丞相的義女,只要證實有罪,必定嚴懲。”長公主心中已全然信了采蘩的話。
“謝公主。”采蘩這時想起來問,“公主殿下本不識民女,卻不知爲何會出面作保?”
長公主卻不答,只道,“天色要晚了,留你太久,官差要起疑的,我讓人送你回去。”
采蘩當然不能在公主面前厚臉皮耍賴,行過禮後跟那兩名少女下樓去了。
長公主這才道,“姐姐,你打算躲那孩子一輩子不成?”
珠簾錦布後現出一個人影,緊跟着一聲嘆息,素手擡簾從裡面走了出來,正是幫采蘩解毒的那位夫人。
“我沒打算躲她一輩子,但我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當年我心灰意冷,只想找個地方了卻殘生,連帶剛生下來的親骨肉都不關心,渾渾噩噩交給孟津就進了山。等我明白過來,出山到處找他們,卻怎麼都找不到了。雖知孟家遭滅門之災,不知孟津賣身爲奴,更不知她從小伺候人,而且還遇到沈氏那麼歹毒的女人。要不是孟津拼了命護她,要不是她運氣好遇到願意幫她的人,我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了。”那張美得令人心醉的容顏,只要細看,和采蘩有三分像,但少了采蘩的妖媚,“身爲孃親,從沒有盡過孃親的責任,你讓我如何認她?”
長公主也嘆,“姐姐過去的經歷那麼坎坷,能活着已是奇蹟,就不要對自己苛責了。我看那孩子和你一樣是個倔強性子,我擔心你越晚認她,她越不能接受。這時認,恐怕都要費好大一番工夫。”
“哪怕她不認我,我卻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的女兒。”容顏涼冷,明豔而不可侵犯,“我以紫鶥之名發誓,要害她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的許諾沒人會以爲是開玩笑,但長公主卻笑,“有姐姐這般厲害的孃親,纔有她那般厲害的女兒。天下男人又沒死絕。這句話當初姐姐也說過。我看未必要你出手,她敢以婢子身份反告主子,雖有官非在身卻彷彿輕鬆,是必勝之相啊。且不說你何時告訴她,另一頭你打算什麼時候說?”
“有什麼好說。你也聽到了,那孩子的爹就是孟津,我雖犯渾噩,還不至於將女兒交給陌生人。”這位夫人,是紫鶥,也是采蘩的親孃。
“姐姐,你倆明明只愛對方,爲何硬是僵了這麼多年?”長公主想要爲另一方說好話。
“公主不必再勸,他眼裡容不下瑕疵,我也容不下,如今分開住挺好。”紫鶥再囑咐,“那孩子的事你一個字都別跟他提,不然我與你絕交。”
長公主竟完全沒有架子,“是,我一個字不提。但我不提,你認了那孩子,他會不知道嗎?自欺欺人。我懶得管你們。”
但也許,那個孩子的出現,會解開兩人的心結吧。長公主如此想着,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