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將采蘩帶到了南面,那裡有些小山,很容易藏匿行蹤。陰山背後,月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搭了些小帳,數十個穿着各異的人看似分散,實則站崗。
“火龍會的人。”麥子簡單說道,撩開一頂帳,示意采蘩進去。
采蘩一看清裡面,立刻笑,“疤眼老闆比我想得還精明,我讓你到長安做生意,你卻是跟着人做生意。”回頭瞅麥子,見她麥膚似深了些,但不扭捏。
疤眼呵呵笑兩聲,“還好沒聽童大姑娘的,不然在長安扎了戶也見不到人。”
知道麥子的雙重身份,他就有了兩種心情。愛慕之外,再加欽佩。這樣的姑娘不是在家當賢妻良母的,但他也不需要賢妻良母,因此感情更深了一層。深了,反而放得開,不像從前連視線都不敢對上。
采蘩暗暗贊好。她不管別人的姻緣,但麥子是她的好姐妹,她祝福她能得到最好的,就如同對吳姬的祝福一樣。
“童大姑娘。”巴歌小姑娘來行禮,機靈和乖巧的分寸把握恰好,將來不得了。
采蘩看到疤眼沒那麼吃驚,看到巴歌卻詫異,“這麼危險的地方你都跟着來?”
“我不帶她來,我也別來了。”疤眼正好倒苦水,“童大姑娘,你收她當個丫頭,行不?我實在受不了她了,會短命的。”
巴歌翻個白眼,“切,沒有我,你娶不到某個好姑娘,一輩子孤家寡人。而且,我不當童大姑娘的丫頭,我當她的幫手,有朝一日比她還要厲害,人人尊我一聲巴大姑娘。”
說得好像她已經同意了一樣,采蘩嘴角忍不住彎。“不用有朝一日,你現在就比我厲害。”她在巴歌這年紀的時候就是個傻妞。
疤眼卻嘲,“巴大姑娘?聽着就沒將來了,彆扭。”
戰亂裡的歡樂短而貴。這時外面傳聲進來,說有一小隊人和一駕烏漆馬車正經過月亮地,不會現他們,但是否要探查對方底細。
烏漆二字讓采蘩上了心,脫口而出。“查。”
無論是童大姑娘,還是獨孤棠妻,她的聲音裡已有不容人抗拒的威。
帳外安靜,甚至不問誰下的令,照那樣吩咐的,立刻去查。不一會兒再來報,說那隊人皆訓練有素,很可能從西穆王營出來,以馬車爲守護的中心,所以馬車裡的人或物必定重要。
采蘩有些篤定那隊人在護什麼。想了想,問麥子火龍會這羣人的實力。
麥子也聽出采蘩有打算。但說火龍會比一般士兵強,打羣架不見得輸,遇到高手卻是擋不住的。
疤眼堅決和麥子站一邊,說他們最好安分守己,免得獨孤棠那邊打了勝仗,這邊卻損了夫人又折兵。
采蘩這次不倔,“好。不驚動,目送一程可好?”
“什麼人?還要你目送?”疤眼奇道。
“師出同門,天賦橫溢。但與我道不同不相爲謀。這一走,也許今生都不會再見面。”不能說他惡,他只是用另一種方式追求造紙的極境。采蘩不得不承認,正因爲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身不由己就會記掛着。
“走吧。”麥子知道那是烏睿。
采蘩一笑,跟麥子出去,又叫上丁家兄弟。
夜色快掀過了,東方有一線白,一隊快馬護着車在草原上踏行。采蘩看到烏漆漆的馬車,正是烏睿坐的。至少烏睿沒跟錯人,向老爺子真欣賞他的才華,給了他大展拳腳的天地,甚至當寶一樣護着先行離開戰場。她有點明白了烏睿的忠心。
風嘩啦啦吹着草,小山坡突然滾落石頭,馬隊隊長伸手喊停下,仔細聽動靜。這時草木皆兵也正常。
巧不巧,就停在采蘩他們伏身的丘下。
車裡的烏睿心念一動就站到了車外,絲毫不在意衆衛急喊小心,放目望高。他出來時,老爺子告訴他,采蘩讓獨孤棠救了,最有可能在南邊等,他或者會遇到。
“如果是你,就出來一見。”他說話音色暗啞,但此刻寂靜,傳到半空。
采蘩纔有動的念頭,麥子的手按在她背上,不用力,表明自己的立場而已。
“放心,你不阻我,我也不阻你。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面。”烏睿和采蘩都是心有七竅的人,敏銳敏感,能抓住常人看不到的靈覺。
采蘩拿開麥子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從草叢中站了起來,“烏睿,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等你一會兒了。”
看到馬隊躁動,她淡然漠視,“你們在我的包圍圈中,縱有高手,也雙拳難敵四手,而且我沒有阻攔烏大匠的意思。”
烏睿也再令馬隊勿動,又對采蘩道,“我一人上來,同你走走。”
采蘩微笑,曰好。
於是,兩人在坡上行,處於無形的“包圍圈”中,下方一隊人護航。
“帝王書我放在帳中,履行了承諾,不過老爺子似乎又要背諾了。”采蘩道。心中奇異得平和。
烏睿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包,“老爺子讓我給你的,半年份。不是背諾,而是減諾,起因在你夫君強行要救你出去。既然遇到你,就給你了,省得我還要跑一趟國公府。”
“也是讓我閉嘴半年的意思。”采蘩當然不客氣,接過來收好,“男人都有自尊心,尤其獨孤棠,不是乖乖等人放的。”
“因此讓你少活半年也無所謂?”烏睿冷笑。
“一年半年有多大差別?”采蘩輕笑,手裡也多了一樣東西,“給你。”
烏睿一看,是摺好的紙,打開看了,立刻盯住采蘩,“這是——”
“左伯秘寶。”瞧她多大方,“師父其實感嘆沒來得及給你,你既然還活着,我想來想去,還是遵照師父的意思吧。”
“你有這麼好?”他沒有給過她任何好處,只不過聽向老爺子吩咐做,所以覺得這樣的好處有些不真實。
“萬一我活不過半年,萬一於良還沒開竅,世上總要有人把左氏造紙的奇妙傳下去。你這個人我覺得不怎麼樣,但造紙的本事無可挑剔。而且,有秘寶也不見得你就掌握得了。”左伯過世後這麼多年,子孫都十幾代了,左伯紙還是失傳。不過,采蘩這時嚴格執行點到爲止四個字。
烏睿撇嘴,笑得十分自信,將紙收入懷中貼袋,“你我今後以紙相見。”
采蘩點頭,“這是個好見法,因爲我也實在不想再看到你。”說完,停步。
烏睿下了坡,上了車。馬隊很快成了綠野中的一點黑。但兩人的感覺真沒錯,其後一生之中,彼此再也沒見過面。
向老爺子閉目養神中,這些年四處奔波,淺眠不眠屬於家常便飯。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儘管他勸自己不算輸,但心裡始終跳着火苗。西穆王該死,卻死在鷹王手裡。西穆該歸向,卻歸了鷹王。采蘩該明日放,卻今日就不見了。獨孤棠那幫人的生死他還在掂量,卻成了讓他們反過來攻擊他要撤的局面。越想深了,越火大。他爲孫子經營多年,在認爲最穩固的力量中心出了這麼大的岔子,甚至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他突然頭疼,這時馬車竟慢了下來。
“怎麼回事?”老爺子問。
“前方有亂石擋去了路。”車伕答。
向老爺子是多狡猾的老狐狸,聞言心驚,到車外來看,現兩面隔一座孤山絕壁,前方亂石堆了兩三人高。只要堵住後路,他帶的千餘人就只能等死了。他頓時連聲喊退回去,而這些人對他死忠,知道不對,也要先讓馬車先退。
馬車安全退出山谷時,老爺子還以爲自己多心,卻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往後看,見山崖落下無數大石滾木,將入口堵死了。跟他出來的,只有百餘人不到。
向老爺子怒睜雙目,同時聽到山谷中傳來箭破風的嗖嗖聲,頃刻慘呼聲此起彼伏。他不忍,閉眼長嘆。身旁蒙面的劍士們勸他快走,他但苦笑。
分明已經鑽入了對方的圈套,能走去哪裡?
“獨孤少帥麼?”他高聲一揚。
有人哈哈大笑,聲音卻有些年紀,“老爺子太高看獨孤棠那小子了。他耍些花招,沒有援兵裝援兵,把您嚇得舍了西穆這塊好肉,我真替您可惜。至於鷹王,雖有點本事收服了一些西穆人,但要上萬人信服還需要時日,老爺子只要冷靜想想,就知道如何處理搖擺不定這麼簡單的事。您當年一番滔滔不絕,才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甘願爲您鞍前馬後的。是不是老了,算計太久心裡成了病,您孫子都老大不小的,還沒動手?”
向老爺子恨不能睜裂了眼,“是你?!”
“是我。”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前方,悠悠而來,但老爺子周圍出現了無數鬼影,“我等您舉事等得太久,不耐煩了,只好自己動手。”
老爺子的劍士們亮出了劍。他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面對數不清的影子,心裡沒有底。其中貼身保衛老爺子的四大劍客當下決定,殺開血路,護送老爺子出去。
但對面那個戴着血紅鬼面的人,沒有一絲憐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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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