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內李斯將犯人的資料整理好,輕抿一口下人送來的茶,算着時間,扶蘇公子應該要來了。果然不出片刻便見扶蘇公子的身影。
他一襲絳色直綴長袍,袖口雲紋金邊,束起的黑髮鑲以鎏金銀龍冠,意氣風發地走來,似乎夾帶着一陣風。
“見過大公子。”李斯行禮,不多言說,拿出整理好的資料給扶蘇,“這幾日下官徹查了犯人身世和職位,他們都打死不肯招,倒是有一個爲了自證清白,說前些日子見到傳送軍令的小廝半夜不在閣樓休息,老久纔回來。”
扶蘇點點頭,拿着竹簡快步走到李斯所說的這個犯人前。
“你所說的可屬實?”
“句句屬實!小的若是撒謊,願被誅九族以明志!”那位犯人身上都是明晃晃的鮮血,沿着身體滴滴落下。結痂的傷口深深淺淺地外露,身體的每處角落都被拷打得狼狽不堪。
那位傳送軍令的小廝同樣如此,身體虛弱卻也拼命擡起頭來:“公子莫信他一派胡言!那日晚上奴鬧肚子疼,在茅廁待得時間長了些罷了,他這是爲了不受嚴刑拷打污衊我!”
扶蘇漠然地看着兩個人,低聲問李斯:“他們所說的那日情況查實沒有?”
李斯答:“那日裡這小廝吃了隔夜飯,去茅廁這個說法也說的通,只不過是沒有人證物證,光憑一張嘴我們也難以信服。”
扶蘇輕笑:“我看着兩個人倒是罵得起勁。這樣吧,我帶着你們兩個人去見見一位公子婦如何?”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稱是。司寇把他們手上腳上的鐐銬解下來,待他們勉強站立好後從身後又帶上了一副鐐銬。
簡單地爲這兩個犯人更衣後,扶蘇就把他們拉到了陸簡兮的面前。把陸簡兮的所有下人都喚了出來。
伍椒帶上了幾隻尋味犬,嗅嗅兩個犯人,又跑去嗅陸簡兮和她的下人。
尋味犬並未狂叫。扶蘇的眉頭微微舒展,果然和他猜想的差不多,這兩個人應該不是罪犯。
“公子這是做什麼?”看見兩個狼狽的犯人還要被兇狠的狗嗅來嗅去,陸簡兮難免不滿意,“公子是要將我捉拿嗎?”
扶蘇把手背到身後,微微一笑:“今後調查之事,麻煩公子婦配合。放心,抓到證據之後,我纔會將你捉拿。走。”
扶蘇欲轉身離開,一位廷尉的侍衛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神色焦急。
他看見扶蘇和李斯就連忙下跪,磕了兩個頭,大聲喊道:“不好了!公子,李相,有一位犯人咬舌自盡了!”
扶蘇眉頭緊皺,眯起墨色的眼眸:“什麼?”
李斯勃然大怒:“我不在片刻,就出了這種岔子?你們怎麼看守犯人的?”
“小的罪該萬死!”那侍衛連連磕頭。
“快回去看看。”扶蘇回頭瞥了一眼陸簡兮的神色,迅速離開了凝露宮。
扶蘇一行人離開後,陸簡兮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用手帕輕輕掩蓋上揚的嘴角。
“都好好陪我玩吧。”
她回到殿內,將寫好的家書卷好,用繩子綁緊,招呼飛鴿落在窗前,綁在它的腳上。飛鴿振動翅膀,穿越宮檐,消失在藍色的天際。
扶蘇回到廷尉,那咬舌自盡的人是給軍報跑馬的馬伕。通過他的身家來看,和齊國並沒有什麼關係。這個人名爲李峰,是魏國人,八歲來秦國謀生,十八歲進宮,不識字,如今四十二歲,是王家馬伕的得力人手,平日裡交友也只限於同僚,沉默寡言,沒有親人。
這樣一片空白的身份,在風口浪尖處作出咬舌自盡這種行爲,難免不是想說明自己就是犯人。可是他身份清白,沒有動機,實在是令人意外。
扶蘇揉揉眉心,案件撲朔迷離,怎麼還牽扯到魏國人身上?他搖搖頭,招呼李斯讓他繼續看緊這些嫌疑人,包括剛纔那兩個互罵的,不能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轉眼間爲此事忙活到深夜,又是拷打又是詢問,還是沒有什麼進展。軍部派去的督查傳信言軍中的確無叛變之人,將軍管理得當,的確無叛變之人。
沉默在空氣中發酵。
“今日累了一天了,公子先回去歇息吧。”李斯看着扶蘇認真翻閱竹簡尋找蛛絲馬跡的模樣,不由得心生感嘆。
“今日我不回去了。”扶蘇拿起旁邊的水盞喝一口,“父王只給了十天時間,我們來不及。”
李斯點點頭:“那我再把審查範圍擴大。”
扶蘇頷首,坐在位上認真思考。突然伍椒來報呂秋要見他,說是有重大情報。
呂秋這個時辰怎麼還來?扶蘇皺了皺眉頭,讓伍椒把呂秋請進來。
“等等。”扶蘇轉頭看着身後哀嚎遍野的犯人,滿屋子的血腥味充斥鼻腔,還是不願意讓呂秋看到這些東西。他起身走向門口:“我出去見她。”
深夜樹葉隨風搖曳,蟬都停止了聒噪,只有一輪明月安靜地懸掛在上空,萬物靜謐。
呂秋披着一層輕薄的披風,身着宮女常穿的衣服,手上拿着一個竹簡,目色擔憂又焦急。
看見扶蘇的身影,她擡起腳踩着碎步向扶蘇小跑過去。
扶蘇看見她焦急的身姿,但又帶着五分冷靜與理智的目光,心裡不由得一暖。
“怎麼現在過來了?”扶蘇伸手將呂秋臉上的碎髮放到耳後,聲音像墜入棉花糖一般溫柔。
呂秋只是定定地看了扶蘇一眼,把手中的信給扶蘇,“兄長給我的信,我看過了,的確是兄長的筆跡。你信我,就是信他。好好看看,我走了。切記,勿與他人看見。”
語罷,呂秋轉身離開,不多說一絲廢話。
扶蘇問旁邊的侍衛:“她一個人來的?”
侍衛回答:“是的。她自從初更時便開始打聽您在哪兒,跑了宮裡幾個地方纔找到這兒,給您送信。”
扶蘇點點頭,拿着竹簡回廷尉。在燭火搖曳的燭光下,扶蘇展開竹簡,上面簡短的一行字映入眼簾:
齊軍中有叛敵者,且疑爲軍中要職,可掐斷軍中送信之事。我傳給王上的信已被不知人所丟,如今我回京經過驛站,秘密託一個牧羊人交給當地官府送來,爲了不引人注目,便送至與你。我於齊國邊境之時常見一飛鴿,疑爲軍機傳送。事關國事,務必迅速呈給廷尉!
呂策
乙丑年 癸巳月 庚辰日
扶蘇迅速看完內容,將竹簡重新卷好。未曾想到呂秋的兄長能傳送過這麼重要的情報。
“你信我,就是信他。”呂秋堅定而冷靜的眼神久久地印在扶蘇腦海裡。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選擇相信這份竹簡的內容。
如果事實如此,那麼就要看看齊國送過來的陸簡兮給齊國的“家書”和“回信”對不對的上就好了。
扶蘇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有了點轉機。不過,既然軍中有叛敵者,爲何督查卻說無事呢?扶蘇眉頭又緊蹙起來。
翌日下朝時,扶蘇朝嬴政說明了調查進度。嬴政聽着扶蘇的講述,雖然有些不滿意,但是他還是沒有怒形於色。事關重大,各個部分都在各司其職配合,要快也快不得,重要的是嚴謹。
“父王,兩位督查還未回來麼?”
嬴政似乎不太在意一個兩個督查是否回來,他偏了偏頭,趙高立馬點頭哈腰地說道:“回公子,軍報是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督查大人應該還在回來的路上吧。”
也許……扶蘇腦海裡冒出不好的想法。也許督查發現了什麼,被半路截胡了也有可能。但呂策的這個情報不能和父王說,畢竟父王並不知道呂策是何人,而且士兵擅自傳信,是死罪,必將引起父王雷霆震怒。
呂策性命保不保尚不得知,呂秋也會受到影響,自己也會收到百官苛責,聽信一個士卒的話。
所以這一切必須等到水落石出以後才能幫呂策圓回去。
扶蘇整整衣冠,朝嬴政行禮退下。
加緊各方面的調查審問,那兩個互罵的宮人基本上可以確定沒有什麼嫌疑,各自說都有理,鬧了一場烏龍罷了。
倒是那個自殺的犯人依舊可疑。下人已經把屍體拿去處理了,現在死無對證。
他究竟是替人擋刀,還是畏罪自殺?
不知不覺又幾日過去,扶蘇目前就等着齊國送信來,算着日子,明天早上應該就能到了。
扶蘇偷着閒回了朱華宮,經過他的囑咐,呂秋這幾天都吃的很好,還去看了看朋友。
“你說有人畏罪自殺了?”呂秋咬着一塊酥糖問。
扶蘇點了點頭:“這個謎團我們到現在也沒解開。”
扶蘇把這幾天辦案的所有事情都說了一遍,呂秋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突然來了一句:“如果那兩個宮人是故意拖延你們的時間,吸引你們的注意然後趁機自殺的呢?”
扶蘇愣了愣,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陸簡兮……”扶蘇目光充滿了怒氣和嘲諷,拳頭不由得攥緊,扯了扯嘴角:“觀人不可只觀其外表啊。”
呂秋勾勾脣:“齊國怎麼會送傻到像她這樣的人來咸陽宮呢?若是她真有這麼天真,能安安穩穩地走到現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