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知道姚小萍說得對,如果不能讓孩子過人的生活,那就乾脆不要把它帶到這世界上來。但她覺得現在已經晚了,因爲她已經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雖然在她肚子裡,但她的肚子在這個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這個世界上嗎?
她不相信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覺得她的孩子聰明得很,什麼都懂,跟她心連着心。每次她哭的時候,孩子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不願意給她增添憂愁一樣;每次她生氣的時候,孩子就會猛踢她幾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制怒!怒氣傷肝;每次她擔心孩子有什麼意外的時候,孩子就會連續動幾動,好像在告訴她:別擔心,我好着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時候,只要她在心裡對孩子說“寶寶,累了吧?換個手手”,孩子就換個手手,在另一個地方鼓起包來。
她沒做過流產,關於流產的事都是聽姚小萍她們說的。聽說四十五天之內的胎兒,是先用什麼把胎兒打碎,然後用負壓吸出來;三四個月的,是往你子宮裡放個裝水的塑料袋,騙你的子宮,讓它以爲孩子夠大了,於是產生宮縮,把孩子擠出來;再大點,就可以催產生下來了,跟正規生孩子一樣,你一樣陣痛,一樣雞喊鴨叫,一樣坐月子,但孩子不會給你帶回家去養,而是由醫院“處置”了。
像她現在這樣的,肯定是催產。
那就是說,她的孩子是“生”出來的,而不是“流”出來的,也不是“刮”出來的,生出來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應該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嗎?只是不會說話,不能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不能抗議這個世界對它做的一切,不能請求誰來保護它,但那並不等於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不可扼止地想知道醫院將會怎樣“處置”她那被催產出來的孩子,也許瞞着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試驗?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時候,難道不痛嗎?也許他們在解剖前就把它弄死了?怎樣弄死呢?捂住它的口鼻,還是給他打什麼致命的針?她不敢沿着這條路往下想,只祈禱醫院不會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實驗。
但如果他們把孩子丟垃圾桶裡,不也很殘酷嗎?那樣不管不顧地一丟,不把孩子砸死了?即便不砸死,不也砸得很痛嗎?孩子憋屈地呆在垃圾桶裡,不是很可憐嗎?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將被丟到一個她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彷彿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嬰孩,躺在亂山崗子上,一羣眼裡泛着綠光的餓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它僅存的力量向她呼救……
她不寒而慄,痛哭到氣都換不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只知道她的淚終於流乾了,眼裡只剩下復仇的火焰。她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是保不住的了,但她也沒想過丟卒保車的事,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亂山崗上哭泣,而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活不成,就都不活了。她想象不出如果她做掉了孩子,保住了工作,她今後的日子又有什麼意義,她心裡永遠都會迴響着孩子淒厲的呼救聲。
現在她只想復仇,爲她的孩子復仇,誰弄得她的孩子活不成的,她就向誰復仇。但她想來想去,也只想出卓越這一個惡人,其它的人,都是在執行政策,都是沒辦法。只有卓越,是在公報私仇,打着端正黨風的旗號,幹着謀害人命的勾當。
她真的考慮起變惡鬼的事兒來了,變了惡鬼,就可以咬死卓越而不犯法。但她發現這也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她怎麼能擔保自己死了就一定是變惡鬼,而不是變一個被惡鬼們欺負的善鬼?難道陰間就是什麼清明公正的地方嗎?還不是一樣污濁腐敗!仍然是卓越這樣的惡鬼佔上風,仗着手裡有權,爲所欲爲。
她覺得對卓越最好的懲罰就是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後讓卓越發現孩子的確是他的,讓悔恨折磨他一輩子。但她仔細想了一下,又覺得這也沒什麼把握,卓越那種人,即便知道自己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會受良心折磨。他根本就沒良心,又怎麼會受良心責備呢?即便他的良心還沒給狗吃掉,他也不會受良心責備,因爲他從來就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事,什麼都是怪罪在別人頭上,不光嘴裡是這樣說,他連心裡都是這樣想的,所以纔會怪罪得那麼理直氣壯。到時候他肯定是責怪黃海不該寄那本書來,或者怪她沒告訴他真相,或者怪那個醫生騙了他,那樣他就絲毫不受良心責備,每晚可以高枕無憂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親手殺了那個滅絕人性的傢伙,既然她也沒準備一個人獨活,那她還怕什麼犯法?犯法就犯法,只要主義真。但她擔心自己沒這個體力,所以她只能憑智力來戰勝卓越,先麻痹他,裝做跟他和好的樣子,等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再下手。
她被自己的兇殘嚇了一個哆嗦,但她隨即安慰自己:兔子逼急了都知道咬人呢,更何況是一隻母兔子在爲了孩子咬人?誰害了我的孩子,誰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殺他就是爲民除害。
那天晚上,她的夢全都是跟死亡相關的,但奇怪得很,凡是別人傷害她和孩子的,在夢裡都實現了,凡是她向卓越復仇的,在夢裡都沒實現,總是因爲七扯八拉的事情泡湯了。她不時地從夢中驚醒過來,想到連夢裡都沒人爲她主持正義,就義憤填膺,想到自己和孩子死後,父母該是多麼難過,就心痛難忍。
但她不哭了,因爲哭沒有用,因爲淚流盡了。
她沒有按姚小萍建議的,趕在年底前就把孩子做掉,以便保住自己的工作。如果孩子保不住,她也不在乎自己工作不工作了,只要趕在孩子出生之前完成了自己復仇的願望,她就跟孩子一起死了算了,永遠都不分離。
主意定了,她心情很平靜,一邊等待復仇的機會,一邊仍然到處找工作,也不拘是什麼工作,見到單位就進去問別人要不要人,有沒有生育指標,問得別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看她,只差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有天下午她從外面回來,剛進樓,卓越就從門房裡鑽出來,攔住她說:“燕兒,我想跟你談談——”
她見她的麻痹對象自己送上門來,心裡一喜,說:“行啊,我們上樓去談吧——”
“上樓談不方便,我們到外面吃頓飯,邊吃邊談——”
她現在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別說吃飯,就是吃槍子她都不怕,便不推脫,立即同意:“好啊,等我跟門房說一聲。”她請門房告訴姚小萍,她跟卓越一起出去吃飯去了,免得姚小萍他們等她回來吃飯,然後回頭對卓越說,“走吧,我們去吃飯。”
卓越用摩托把她帶到校門那裡,叫了一個的,帶她來到他們初次下餐館的那家,叫了好幾個菜,也不急着說話,只幫她夾菜,勸她多吃一點。
她想,難道他在這些菜裡下了毒?怎麼勸得這麼殷勤?但她想到他的摩托還放在校門那裡,不象立即就要毒死她的樣子,再說他看見她跟門房說話了,應該知道現在毒死她的話,他脫不了干係。她的肚子也的確餓了,加上好些日子沒在餐館大吃大喝,肚子裡有點缺油水,看到一桌的飯菜,饞得厲害,也就不客氣,自顧大吃起來。
吃了一陣,他說:“你也不問我約你談什麼?”
“有什麼好問的?你願意講就講,不願意講拉倒,我不在乎——”
“如果是關於你的工作和生育指標的事的,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又有什麼用?權在你們這些人手裡,你們想把我們怎麼樣,就可以把我們怎麼樣——”
他似乎噎了一把,過了好一陣才說:“燕兒,對不起,這事真的得怪我——”他見她又怒目圓睜了,便趕快聲明說,“不是我舉報了你,而是——我連累了你。我那天打電話給我媽的時候,才知道——那個姓溫的——已經內定爲市裡的二把手了,馬上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沒正式宣佈,他就開始整他的敵人了——我是他的眼中釘——他老早就想整我——這我也知道——但我沒想到他——這麼不擇手段——拿你開刀——”
“你把自己洗刷得挺乾淨的嘛——”
“我沒有洗刷自己,我已經說了,你是因爲我受到牽連,這怎麼是洗刷自己呢?這幾天,我一直在跑這個事,但——這些當官的——你也知道——都只能在不影響他們個人利益的情況下幫幫你——真的危及到他個人的利益了——他當然是——顧不上你的了——”
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還是有點相信的,因爲他看上去有點憔悴,的確像是在走背字的樣子。而且在她看來,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區別,反正孩子保不住了是個事實,至於是誰造成的,只不過改變一下她的復仇對象而已,但不能改變她孩子的命運。她冷冷地說:“你們官場上的那些勾心鬥角,跟我不相關。如果你是怕孩子的冤魂今後纏着你,你隨便找個什麼理由糊弄自己吧。你這種人——反正吃的就是撒謊的飯,騙人,騙己,總不是一個騙?”
他又想發火:“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好話歹話都分不清?我是好心好意跟你商量,你怎麼——”
她反脣相譏:“你跟我商量什麼?商量怎麼去搞垮那個姓溫的?你就別做那個夢了,我不會像胡麗英那麼傻,助紂爲虐,幫你去做壞事——”
他又噎住了,噎了好一陣,才沉重地說:“這次沒那麼簡單了——”
她見他變相地承認了那件事,又想發火。但他搶在前面,說:“燕兒,不要害怕,這都只是我人生暫時的低潮,我會鬥過姓溫的那夥人的,我會搞垮他們的,我會把你今天被奪走的一切還給你的,而且是加倍地還,不信你走着瞧——”
她氣不打一處來,教訓說:“你到現在頭腦都還沒清醒過來,還在說昏話。你根本就不該跑到官場上去逞什麼能,你就老老實實做個平民百姓,也不會連累我和孩子。我看你這次應該吸取教訓,從此遠離官場,不然的話——”
他反駁說:“應該是你的頭腦還沒清醒過來,還以爲只要老老實實做個平民百姓,就沒你的事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沒想過要捲進官場的是是非非,但是怎麼樣呢?你還是被捲進去了。如果你因爲這事丟了——工作——或者丟了孩子——你恨不恨那些人?你會不會拼命反擊,搞垮他們?”
她想起自己的復仇計劃,但辯駁說:“那不同,我只反擊那些傷害了我孩子的人,我不管他是官不是官——”
“我也只反擊那些傷害——我——的人,只不過我的仇人剛好是官——”
“我跟你不同,我是被你連累的——”
“有什麼不同?你也是被連累的,我也是被連累的,我父母身在官場,我就自然成爲他們敵人的攻擊目標,你以爲我有什麼選擇嗎?我跟你一樣毫無選擇。可以說你——比我還多一點選擇,你至少可以選擇不——嫁給我,但是我呢?我能選擇不被生在卓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