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皇帝會站在陳御醫那邊,我心中大驚,卻聽見皇帝接着說:“況且,德妃的身份高出常人許多,我朝自古像德妃這般地位的人,只有太醫院院判纔有資格爲她問診。即便陳御醫看起來酸腐了點,但他到底也是個太醫院院判,沒道理說換就換的。”
看出我並未被說服,皇帝頓了頓,像是放低了口氣,接着道:“尹丫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德妃的病是日積月累下來的,怎可能一時片刻便能痊癒呢?你還是不要太心急,靜下心來等等吧。現在你也沒什麼好忙的事,又住在德妃寢殿旁,平日裡便多花些心思照顧她,做些讓她開心的事。至於其他的……就別想太多了。”
語畢,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是安撫,又似是施壓。至此,我徹底明白,想要給德妃換一個御醫,是決計行不通的事了。
“月兒明白了,”低下頭來福了福身,我道:“皇上說的極是,是月兒一時心急,亂了方寸,說了一番糊塗話。月兒這就回毓淑宮去好好照顧娘娘,絕不再生事了。”說話間,我的頭低垂着,看起來像是畢恭畢敬,實際上不過是不願看見皇帝冷漠的表情罷了。
“尹丫頭一向聰明,一點就透。對了,你離家這麼久,與你父親也是許久沒有見面了,要不,你挑個日子回府探望一下你父親?”見我終於鬆口,皇帝的語氣明顯輕鬆了一些。“謝皇上厚愛”,我搖了搖頭,“如今娘娘重病,月兒放心不下,恨不能時刻守在牀邊,還是待娘娘病癒之後,月兒再回府探望父親吧。”
“既然尹丫頭你都這麼說了,便依你的意思吧。行了,孤還有奏章要批閱,就不留你喝茶了”,面含三分笑意,皇帝下了逐客令。“月兒告退”,我會意地福了福身,輕手輕腳的出了書房。守在門外的張福見我出來了,忙行了個禮:“郡主您可還有什麼交代?”
“沒有了,公公辛苦了,容月先回毓淑宮去,不擾着皇上了。”我笑着同張福客套了幾句,便離了書房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我雖神色不改,心中卻是沉重非常。方纔皇帝的表現實在是太奇怪了,就算礙着規矩,德妃必須由院判親自問診,就算德妃真的是積勞成疾需要慢慢調養,皇帝他爲何要在我放棄之際露出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難不成,皇帝就是擔心我會死揪着不放,硬要給德妃換御醫?可是,這是爲什麼呢?爲什麼皇帝這麼不願我插手此事?
思來想去,我全然找不出一絲的頭緒,自打從岐川回到宮內開始,種種奇怪的現象紛紛顯露出來,它們之間似乎有着一條線索將其串聯,但我就是找不到那條線索,只能被那些紛亂的現象弄得焦躁非常,無從排解。
渾渾噩噩地回了毓淑宮,還沒走到德妃寢殿外頭,便聽見畫柳焦急的聲音:“郡主,您可回來了!娘娘剛睡醒,藥服下去沒多久便全都嘔了出來,一直咳個不停,您快去看看吧!”畫柳的聲音裡帶了哭腔,顯然是被嚇得厲害了。
我心中一震,忙加快步子往德妃臥房裡走,一把推了門進去,德妃撓心撓肺的咳嗽聲立刻充斥了我的耳朵。“娘娘!”心中焦急,哪裡顧得上禮儀,我掀了帷帳便往裡衝,一進去便看到,德妃正靠在牀頭拼命地咳着,站在一旁的畫竹一手端着水一手爲她撫背,她的情狀卻是絲毫不見好轉。
“我來!”替下了畫竹,一下一下撫着德妃的背,聽她像是要把肺咳出來的聲音,我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娘娘,吸氣,放鬆,呼氣,吸氣……”在一旁勸導着,我心急如焚。
過了好一會兒,德妃的咳聲才見減弱了下去,眼疾手快的接過畫竹手裡的杯子,我一邊緩緩喂着德妃喝水,一邊輕輕的撫着她的背,折騰了半天,德妃才平復下來。
靜靜靠在牀頭,德妃一臉倦色,看向我的目光也是渙散無力的,看着她原本蒼白的臉孔因爲劇烈咳嗽而發紅,我的心裡一陣一陣的疼。現在容成聿遠在千里之外,他的母親病重至此,而我……竟然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讓我如何自處呢!
大概看出了我心中的自責,德妃柔弱地拉過我的手,一邊輕撫一邊道:“月丫頭,別皺着眉頭,好端端的美人,應該多笑笑。我沒事的,躺躺就好。”躺躺就好躺躺就好,每次都說躺躺就好,可事實上卻是,德妃每次睡一覺起來,面色就會比之前差上幾分,從前雖然一直虛弱無力,卻也並未見她咳得這麼厲害,她的病,根本一絲一毫都沒有好轉!
我心中有氣,卻根本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面對德妃,我只能感受到自責,感受到自己是何等的無能,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德妃好受一些?
“月丫頭,我有些累了,扶我躺下吧!”德妃的聲音很輕,似乎不用心聽就會聽不到一般。我沉重的點了點頭,撫着她躺了回去,替她細細地將被角掖好。“還記得那次宴會嗎?”德妃突然出言,我側過臉看她,沒有出聲。
“那次……似乎是你第一次跟着我學怎麼籌辦宮宴吧,那時候你纔剛進宮不久,謹小慎微的緊,總擔心自己會有個行差踏錯,當然,現在的你和那時候差不多,還是很小心謹慎。不過,那時候的你,顯然更稚氣一些……咳咳……”一陣輕微的咳嗽打斷了德妃的回憶,我正要勸她不要耗費力氣,好生休息,她卻接着說了起來。
“你雖然謹小慎微,但卻不是那種獨善其身的人,你一門心思要幫着嵐萱重得皇上的疼愛,竟然能不惜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那時候我便知道,你和其他的姑娘們不同,你有一顆善良的心。呵,瞧我,說遠了!我啊,是想再聽一次,當日宮宴上你奏的曲子,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那曲子婉轉迂迴,撩人心絃,讓人想忘都忘不了。還有月丫頭你奏琴時自在婀娜的模樣,唉,真是說不出的曼妙,說不出的動人……”
德妃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脣角帶着一絲暖暖的笑,連眼中都有了些光。我想了想,道:“娘娘,您稍等一下,月兒這就將琴取來,把那首曲子再彈一次給娘娘聽。”
聞言,德妃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月丫頭!你……好啊,去拿吧!”看得出,她是真的高興。對畫竹點點頭,示意她好好照顧德妃,我站起身來,快步回了偏房,打開門發現,小遙不在。
淡淡想了想小遙大概去了哪裡,我踮着腳從書櫃上取下溫絃琴,抱着它快步回了德妃的房間,進了帷帳一看,她正半闔着眼,似乎是睡了,我正猶豫着要不要把琴抱回去,將燈吹了,德妃睫毛一顫,卻是又睜開了眼:“琴拿過來了?坐吧,想彈什麼曲子都行,月丫頭彈得曲子,我都愛聽。”
畫竹早已搬了矮几過來,還體貼地爲我在地上鋪了個蒲團,將琴取出來擺在矮几上,我理了理裙子順勢跪坐在蒲團上,食指輕挑,試了試音,頓時,錚錚的琴音輕撞耳邊,悠遠溫厚。德妃含笑的看着我試音,不語。調好了弦,我低頭想了想,眼神一定,手指翻轉間,琴音隨之傾瀉而出。
彈的,正是當日宮宴上,爲嵐萱和的曲子。
我原本掛心着德妃的病,有些心神不寧,琴音也有些虛浮,曲過一章,我卻是漸漸定了神,平了心氣,琴音也隨之溫和起來,不知何時,陶醉於樂曲,我輕輕合了眼。
待到一曲彈畢,重新睜開眼,我擡頭一看,德妃已經安然睡去,一絲滿足的微笑仍是掛在嘴邊。
對立在一旁的畫竹點了點頭,她立刻會意,過來幫着我收了琴,將矮几搬了出去。靜靜看着德妃溫和的睡臉,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替她重新掖了一回被角,將牀頭的燈吹熄,輕手輕腳地出了帷帳。
畫竹細心,已經替我將琴抱回了房,我將德妃臥房的門仔細掩好後,走入院中,擡起頭望天。因着今日晴好,夜裡的天空格外的黑,星子也格外的亮。夜空中,星子忽明忽暗,交相呼應,原本寂寥的夜竟有了幾分熱鬧的意味,而月亮則端莊靜謐地懸在蒼穹一角,緩緩散發着淡淡的光,像是在冷眼看着星子們的熱鬧。
初春的夜仍是冰涼的,夜風吹過,迎春花淡淡的香縈繞鼻端,偏偏帶了一絲冷氣,沁人心脾的同時,免不得讓人打個寒噤。我順勢朝院子的角落一望,蜿蜒俏麗的迎春花正迎着月光微微顫着,細碎的花瓣交疊在一起,一簇簇的,很有些可愛。只可惜,在這料峭的冷意之中,顯得很有些格格不入。
都說迎春花生來帶着暖意,昭示着春來天暖,但宮闈之中的迎春花,只讓我覺得諷刺。寒風刺骨,平白幾樹迎春花的綻放,根本就是粉飾太平。
冷,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