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有個闊別已久的人正站在那裡,星目劍眉,長達半年的歷練讓他原本白皙的膚色染上了些許的厚重。
他親自走到馬車前,掀開簾子,向我伸出手。
“回來就好”,我心裡一熱,除了用力點頭,不知還能再做寫什麼。
“賢王爺……”
正如師兄告訴過我的,回宮的路上,賢王也說,皇帝重病已有些時日,始終不見好轉,讓我在回毓淑宮休息之前,先去見一見皇帝。
走進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康壽殿,我看了看身邊的賢王和容成聿,心中很是忐忑。自打離開大炎,我對皇帝始終懷着複雜的心情,不知究竟是感謝他曾從太后手中救我,還是恨他把我推到如今的境地。
如今他重病,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他,才最合適?
寢殿外,跪了一地的太醫,福公公手下的一干小太監守在門口,表情都很凝重。見到我們一行人,他們忙跪下請安,其中一人上前小聲道:“二位王爺,郡主,皇上剛醒。”
賢王點點頭,示意他退下,徑直推開了寢殿的門。
跨過門檻,熟悉的感覺讓我忍不住腳下一頓。
屋中壓抑悶熱的感覺,和德妃重病的時候,太像了。
繞過帷帳,我們一行在皇帝的榻前停住。看着皇帝彷彿蒼老了十幾歲的臉,我的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一生都在盡心竭力地守護着大炎,不管是當初的繼位,還是後來長達數十年和太后的明爭暗鬥,他始終那樣殫精竭慮,不惜犧牲所有。
忍不住看了看身邊沉默着的容成聿,我有些無奈。他……總有一天也會走上這條路吧,這條看似坐擁一切,實則有太多身不由己的路。
“尹丫頭……”皇帝的聲音有些嘶啞,看得出被病痛折磨得不輕。“你回來了……”我上前一些,點點頭,向他行了個禮,卻沒有說出話來。
“回來就好……唉,孤也沒有想到……算了,不說這些了。”皇帝輕輕搖頭,顯得很力不從心。
“皇上保重身體”,我終於還是說出一句。
皇帝笑了:“孤的身體,孤自己知道……”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看他咳得那樣難受,我突然就想起德妃死前的模樣。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每日每日地咳着,一聲一聲那樣刺耳,讓人心疼。
這就是命吧,風水總是流轉的。
我突然很想問問皇帝,就這樣犧牲了德妃,他有沒有後悔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是啊,他是皇帝,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實在是多餘。
“父皇,你還是先休息吧,晚些時候再讓月兒來看你。月兒長途跋涉也累了,需要休息。”賢王勸阻到。
皇帝順了順氣,無力的點點頭:“也好,尹丫頭,回去休息吧。聿兒,你送送她。”
皇帝這是……這是默認了我和容成聿的感情?
我有些驚訝,容成聿的眼中卻是一片平靜。他是怎麼做到的?皇帝應該不會允許我們在一起纔對……
和容成聿一起走在回毓淑宮的路上,我們之間不過隔着一臂的距離,我卻覺得彷彿隔開了無法逾越的鴻溝,任我如何努力,似乎也觸不到他。
我們都不說話。
剛走到毓淑宮外,一道白影嗖地一下躥出來,直奔我的懷中,我緊緊擁住它,欣喜地叫:“紅棗!”緊接着,小遙帶着畫竹畫柳兩個丫頭從園中跑出來,激動得險些撞在我身上。
“小姐!”“郡主!”我點點頭,向她們伸開手臂。幾個丫頭就這麼團團抱在一起,把我夾在中間,紅棗被擠得直翻白眼。我感覺到手背上不知誰的眼淚一滴一滴墜落,那樣燙,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鬆開手,回頭一看,容成聿已經離開了。
被幾個丫頭簇擁着回了房,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搶着跟我說話,我只是笑,時不時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她們太激動了,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我聽了,卻很覺得感動。
聽她們又哭又笑地講了一整個下午,我終於弄清了自己離開的這幾個月裡,大炎發生了怎樣巨大的變化。
當日容成聿從皇陵趕回皇宮時,接我的馬車已經離開墨都兩日了,對於皇帝任由我去朔莫爲質,容成聿很憤怒,據說皇帝給他安排的慶功宴他都沒有參加,生生落了皇帝的面子。
很快遠在山陽的賢王也知道了我被迫去朔莫做質子的消息,他對此的反應同樣激烈,當即便書信一封勸皇帝改主意,而山陽那邊的工程更是有加快了速度,正因爲如此,此時他才能結束航道工程回到皇宮。
我離開後,容成聿表面上和皇帝的關係不冷不熱,暗中則是籌備着兩件事——扳倒太后,聯繫師兄。
這些也是小遙她們後來才知道的,她們不知容成聿爲何不急着救我而是急着扳倒太后,我聽了卻很理解。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這是其一,還有一件事很重要,那就是,如果他能扳倒太后,對皇帝無疑是最大的幫助,一旦他做到了這一點,再要求皇帝同意出兵救我回來,就有底氣多了。
我知道容成聿早晚要向太后動手,卻不知道他竟然準備了那麼久。
在兩年前,我們離開瓊鸞峰時,容成聿曾帶回母子二人,蘭姨和公皙虞。彼時我對容成聿毫無信任可言,對大炎的許多舊事也不甚瞭解,所以見到那位始終戴着面紗的蘭姨,和長相頗爲眼熟的公皙虞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探究。
沒想到,這位蘭姨,竟然就是失蹤已久的蘭幽若,睿王的生母!
聽小遙講,當容成聿於宮廷夜宴上帶出二人時,太后與皇后驚得臉都變色了。聽了蘭幽若的講述才知道,原來當年名動天下,和傳說中皇帝最愛的華貴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舞姬,竟然是一名細作!
當年,長相酷似華貴人的蘭幽若在華貴人過世不久,皇帝最失魂落魄的時候,被當作舞姬送進宮來,一舉得到了皇帝所有的寵愛,併爲皇帝孕育了孩子。可就在她剛有身孕不久,她的僱主傳來了命令,讓她殺了皇帝,然後帶走皇后剛剛誕下的龍子。
那時,蘭幽若已經不能自已地愛上了皇帝,讓她動手殺了愛人,怎麼可能?
見蘭幽若遲遲不動手,僱主派出了另一個人潛入皇宮。不知爲何,那人沒有急着殺皇帝,而是將剛剛生下睿王不久的蘭幽若強行帶走,不但如此,還將皇后的幼子掉包,換成了民間的一個年紀相仿的孤兒。
被帶離大炎後,那位僱主便失去了蹤跡,但因爲細作的身份暴露,蘭幽若即便再想念皇帝,再想念孩子,也無法回到大炎了。跟在她身邊的公皙虞,其實就是皇后的親生兒子,而祀王……根本不是皇帝的兒子,而是一個被掉包進來,父母不詳的孤兒。
這個事實對於祀王和睿王同樣殘忍,一個陳年往事的揭露,讓祀王引以爲傲的皇族血統不復存在,而睿王思念多年的母親,也由一個聖寵不倦的舞姬,變成了細作。
當年偷換皇子的事,皇后和太后其實是知道的,但她們並沒有阻止,很明顯,她們非常畏懼那個帶走蘭幽若和公皙虞的人,這種畏懼甚至讓皇后不惜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就是爲什麼皇后和太后對祀王始終不冷不熱的原因了。因爲她們從來都知道,祀王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脈。可憐祀王始終不明原因,多年來一直努力希望得到母親和祖母的認可。
我不太明白爲什麼太后和皇后會那樣畏懼當年潛入宮中的那個人,小遙也只說當時蘭幽若並沒有細說這些,而是向皇帝指認了當年皇后下毒害死華貴人的事。
原來當年華貴人並非死於難產,而是有人投毒。大量的虎狼之藥讓產後的華貴人極度虛弱,最後血崩而死。
得知這些,皇帝對皇后的恨意完全失控,當即下令將皇后終生禁足。要知道,這些年來皇帝對慳山韓家始終十分忌憚,能讓他如此對待皇后,可見皇帝是何等的憤怒。
但容成聿並不滿足於這些。他要的不僅僅是讓皇后被禁足,他要的是讓太后和皇后爲害死德妃付出代價,要的是後黨再也無法與帝黨抗衡。
於是接下來,他又牽頭開始重差當年納蘭書硯的案子。納蘭書硯是兮寰公主摯愛的未婚夫,因爲太后從中作梗,親事不得不作罷。當年,所有人都不相信納蘭書硯會謀反,但所有證據直指向他,他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
畏罪自殺獄中。這是當年對那件“謀反案”最終的認定。
容成聿重查此事,聯合了止郡王,尋找到納蘭書硯的屍骨,請王居璟親自驗屍。並且查閱了大量當年的典籍,驗證當時所謂的罪證。最終,不但查實所謂的“謀反”根本子虛烏有,還查出納蘭書硯並非畏罪自殺,而是被人毒死。
此事一經查明,驚動了整個朝廷,緊接着,朝中便掀起了滔天巨*。數名相關官員被指認誣陷,那些前不久剛剛站穩腳跟的年輕官員趁熱打鐵,一舉揪出了數名老臣,舉出他們貪污腐敗,結黨營私的種種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