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久在深宮之內宮妃,聽了我這番話,覓妃立刻收斂了冷意,勾出一個笑來:“郡主此行究竟想說些什麼,直說吧。”我點點頭,略帶沉吟地道:“娘娘大概不知,德妃娘娘病重……已有半月了。”
說話間,我不着痕跡的把視線移向覓妃的臉上,清楚的看到了覓妃聽到此話後,表情細微的變化——瞳仁驟然一縮,眉心微蹙。
還好,她是這樣的反應。
覓妃表情的變化一縱即逝,我卻已略略安心,靜靜坐着,只等她開口。沉默了許久,覓妃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生澀:“德妃……因何而病?爲何她病了半月,宮內卻全無消息?”
輕嘆了一聲,我答:“娘娘,這便是容月方纔說的“有違聖令”。德妃娘娘重病之事,宮內知道的人極少,容月回宮後得知此事不久,便被皇上召喚……皇上命我不得將此事外傳,以免引得宮內謠言四起。據陳御醫所言,德妃娘娘的病是積勞成疾,不是一日兩日可以調養得好的,是以,如今已過了半月有餘,娘娘依舊纏綿病榻,日日服藥,精神不佳。”
“怎會如此……”覓妃垂着眼低聲念着,神情中的憂慮絕不是裝出來的。“方纔你說……據陳御醫所言?”覓妃沉吟片刻,突然擡起頭來看我,目光中滿是疑惑。“王御醫去哪兒了?他作爲太醫院院判,怎的不給德妃問診?公衆誰人不知那陳御醫是個只知溜鬚拍馬的庸醫!讓他問診,還不如從宮外找個鄉野土郎中!”覓妃秀眉微豎,目中含怒道。
我心中一驚!沒有想到,覓妃竟然不知太醫院院判早已易主!以我對覓妃的印象,她處心積慮想要躋身正一品三妃的位置,即便平日裡一副深居簡出避不見人的樣子,但暗地裡,對宮內的大小事宜一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照這個情況看,覓妃竟是消息如此閉塞,或者說,她竟然真的如她表現的一樣,不問宮內之事?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會不會……她懷孕直至流產的這一系列事,都別有內情,並非如德妃所知所想的那樣?
這種可能性讓我心如擂鼓,我該怎麼辦?是按照原來設想的那樣,只將德妃生病的事告訴她,勸她去探望德妃?還是……藉此機會,問清內情究竟是什麼?直覺告訴我,覓妃和德妃之間,有着很深的誤會。
思及此,我橫了橫心,揚聲對神色焦急的覓妃道:“娘娘,王御醫因受到舉報而入獄,如今,陳御醫代任太醫院院判之職,因而德妃娘娘的病由他親自問診。容月曾試圖求皇上爲德妃娘娘換一位診治的御醫,卻被皇上勒令不許過問此事……娘娘,容月近日來,只想告訴娘娘德妃娘娘重病之事,並不願將娘娘引入泥潭,故而,希望娘娘也不要追究此事了。”
我頓了頓,接着道:“娘娘,德妃娘娘曾同容月說過,娘娘和德妃娘娘本是表姐妹,自幼一同長大,情誼甚篤……”不待我說完,覓妃突然出言打斷:“夠了!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適,小玉,送客!”說完,覓妃不顧禮數,衣袖一揮便進了後堂,留下我錯愕地站在前堂。聽到了覓妃陡然提高的聲音,一直守在門外的小宮女推了門進來,小心翼翼地衝我福身道:“郡主見諒,娘娘最近身子不適……”“沒事,既然娘娘不便見客,那我就先告辭了”,笑容不改,我徑直出門,回了毓淑宮。
如果說,方纔開口之前,我還在懷疑覓妃與德妃之間是否真的有誤會,那麼,覓妃方纔的表現,就清清楚楚地向我證明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如果沒有內情,覓妃聽到我的話,只會含着淡笑不置可否,甚至還會像模像樣地同我說說她曾與德妃是何等的情真意切,但她的反應太激烈了,激烈得不想她。
現在,該做的我都做了,就等覓妃自己靜下來好好想清楚了。
回了毓淑宮,瞧着約莫是用晚膳的時辰了,沒有回房,我直接進了德妃的臥房。屋裡只有畫柳一人在,見我回來了,畫柳輕手輕腳地走到跟前請安。“畫梅畫竹呢?”我輕聲問。
“回郡主,畫梅姐在整理東廂房,畫竹姐在伙房煎藥。”畫柳細聲細語道。我點點頭:“去膳房交代一聲,晚膳做得清淡些,另外,加一道進補的湯,就烏雞黨蔘吧,記得味道要淡。”畫柳福身稱是,行了個禮便走了,看着她將門掩好,我纔回身挑了帷帳往裡走。
“月丫頭回來了,今兒你都忙了些什麼,同我說說!”德妃已經醒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聽到了人聲的緣故。走上前,撫着她靠牀頭坐好,又將被子裹緊了些,我笑道:“月兒不過是四處走了走,也沒做什麼要緊的事。娘娘可覺得好些了?”我這句話明擺着是明知故問,打從一進帷帳我就發現,比之今兒早上,德妃的面色又慘白了許多,眉眼間的虛弱更是明顯了。
勉強勾出個笑來,德妃輕聲道:“不知怎的,就覺得胸口發悶,腦袋沉……”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打斷了。我連忙撫着她的後背幫她順氣,還將自己的絹子遞給她掩口,可這次不知怎麼回事,德妃咳了半天都沒有順過氣來,一聲一聲,活像是要將心肺咳出來一般,聽得我心驚膽戰。
咳了好半天,德妃劇烈起伏的動作終於慢下了一些,我忙回過身去倒了杯茶端來,可剛走到近前,卻被眼前的一幕嚇的生生向後退了半步——德妃手中的那塊絹子上,不知何時竟染上了一大片殷紅的血跡,那片殷紅刺得我眼睛發疼,半晌,我竟不知該做何反應。
“娘娘……這……”手顫抖着伸過去,我卻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德妃轉過臉來看我,原本淡色的脣上因那一抹血色而染上了些許妖冶。勉強擠出個笑容,她道:“傻丫頭,怎麼,嚇到你了?沒事的。”看德妃毫不驚訝的樣子,難道說,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咳血!
“娘娘!”我再也忍不住了,脫力地跪伏在牀邊,顫抖着雙手握住德妃的手腕,眼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裡顫動,二字出口,後面的話,竟是哽咽的說不出了。
將染了血的絹子丟開,德妃抽出一隻手來,輕輕撫上我的臉,笑得一臉溫柔:“怎麼突然就哭了呢?瞧你,跟個淚人兒似的,這副模樣若是讓聿兒瞧見了,還不知他會多心疼呢!乖,別哭了。”說着,德妃用微涼的手指抹去我臉上的淚,還替我將一縷頭髮別在了耳後。
“娘娘……這是……多久的事了?”又一串眼淚墜下,我的聲音抖得不可思議。“別擔心,月丫頭,沒事的。”依舊是安慰之詞,絲毫不提她的病情究竟嚴重到了怎樣的境地。
看德妃如此隱忍的模樣,我忍不住咬緊了下脣,心中,一個壓抑已久的聲音如同鬼魅般的在我耳邊迴響——瞧,這就是忍耐的下場,這就是命運不受自己控制的下場!她已病得這樣重了,卻爲了皇帝后宮的安穩一直遮遮掩掩,甚至連換個好些的御醫都不行!多可憐吶!多可悲吶!
毀了這一切吧,去他的後宮安穩,去他的流言四起!現在就去皇帝面前,讓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在那個被他遺忘了的毓淑宮裡,那個愛了他一輩子的女子如何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現在,就讓所有人知道,那個高坐金殿的帝王是多麼的無情!
我的手抖得厲害,眼神卻堅定了起來:“娘娘,我要去見皇上,我去求他給娘娘換一個御醫,求他將王御醫從牢中放出來給娘娘醫病,我這就去!”說着,我踉蹌的就要起身,可德妃,卻拼盡了所有力氣拉住我:“月丫頭,別衝動,不要去!”
“娘娘,您別忍着了,都病得這樣重了,你難道還相信那陳御醫說的話?讓我去吧娘娘,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您受這樣的折磨!”我聲淚俱下,身子抖個不停,德妃也哭了,手指卻緊緊抓着我的衣袖,指節泛白了也不肯鬆開。
我心下不忍,終於還是跌坐回了地上,伏在牀邊哭了起來。德妃輕輕撫着我的頭髮不語,我卻感覺到,她溫熱的淚,一滴一滴墜入我的發間。
由着我哭了許久,德妃才緩緩開口:“月丫頭啊,你一向冷靜,方纔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衝動?”
是啊,我爲何會突然變得如此衝動?是因爲心疼德妃,還是因爲感同身受?方纔那樣激烈的情緒,是我鮮少有過的,直到現在我還能感受到它噴薄而出時,帶給我的震撼和顫抖。很明顯,這不是一時而成的情緒,而是積攢了多年,終於在頃刻間爆發了的情緒。
沒錯,德妃的隱忍讓我想起了自己自出生起直至現在十幾年的身不由己,十幾年的隱忍,讓我想起了這麼多年來我所受的煎熬,想起了在不遠的未來,我即將走上的,或許和德妃如出一轍的道路……那一瞬間,我是真的慌了,怕了,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