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直接趕到了兩國盟軍駐紮之處,剛一下車,我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是情難自禁,不顧衆人的眼光,向那人飛奔而去。師兄帶着他慣有的溫和笑容,對我伸開雙臂,被他抱着在空中旋轉,這麼多天來,我第一次露出笑容。
和師兄一起回了帥帳,容成聿一直默默跟在後頭,沒有上前。我拉着師兄問個不停,他一直耐心地給我講皓雪發生的事,他所做的事,還有桑庾的事。
走了一陣,師兄突然默了默,道:“能看到你安全回來,真好。”我只是笑,此時,任何的語言都太過蒼白,我只願好好享受和師兄相處的每一刻。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師兄已不再是瓊鸞峰的執教弟子,而是一國的皇帝,他的肩上,擔的是一國的民生社稷,我所能佔據的地方,不得不減少。對此,我很理解,也甘願接受,但至少此時此刻,我可以享受來自兄長的最深的關懷。
我們趕到的時候已是傍晚,容成聿和師兄商議之後,決定第二日退軍。晚飯是在師兄帳中用的,盡是一些我喜歡的肉食,感慨於師兄一直記得我的喜好,席間,我的情緒一直很好,和師兄把酒言歡,彷彿幾日來和容成聿的冷戰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容成聿卻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默默坐在那裡,不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表情也是淡淡的,讓人看不透,也讓人害怕。
散席後,師兄找了個理由打發容成聿先離開,然後帶着我離開軍帳,走了很遠。
行於曠野之中,頭頂是一望無際的夜空,腳下是無邊無垠的土地,深感自身的渺小,我緊跟着師兄,像個膽小的孩子一樣。
不知走了多久,師兄突然停下步子:“容成聿對你不好。”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我聽後一怔,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其實我明知並非如此,容成聿待我有多好,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但是……一想到自從離開赤勒城後容成聿的表現,我又忍不住一陣陣心涼。
我不知道是那幅極其傳神的畫像讓容成聿心生齟齬,還是赫連宥獨獨待我微服出宮的行爲讓容成聿覺得可疑,但我知道的是,對於我在赫連宥身邊數月這件事本身,容成聿是非常抗拒,不願提起的。
我知道在他國爲質的確不是光彩的事,但這同樣不是不能提起的事。容成聿刻意的避而不談,反而讓這件事變得敏感。我其實很願意告訴他在朔莫這幾個月我每天的生活,但我又實在不願主動開口。
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容成聿總是遠遠的觀望,他太習慣自我保護和置身事外,即便這件事和他密不可分,他依然習慣性的選擇將自己抽離,用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
而在我看來,他這樣做更像是逃避。
在朔莫的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沒有一天不過在掙扎之中。如今,要我主動將傷口剖開給他看,而且是在他自己一直逃避的前提下……我實在做不到。
我不是聖人,我也會有私心,我也想要保護自己。
容成聿在我眼裡一直是一個不動聲色的人,他不動聲色的靠近我,不動聲色地吸引我,不動聲色地讓我愛上了他,然後不動聲色地愛着我。
現在,我已經受夠了他的不動聲色。如果他懷疑,那麼他大可以直接問出來,問我有沒有變心,問我在朔莫的這些日子有沒有對赫連宥心動。他可以問我一切他想問的,我會把他想知道的所有都告訴他。
可他沒有。
我又能怎麼辦呢。
見我一直沉默,師兄沉聲道:“我就知道不對,自從接你回來,容成聿從沒有露出過欣喜的表情,他如果真的那麼愛你,對你的失而復得,足夠讓平心靜氣的他喜不自勝了。他表現得如此平淡,讓我懷疑他對你的真心。”
我聽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辯駁。不是的,容成聿對我是真心的,他是真的愛我。但話到嘴邊,任憑我用盡所有力氣,卻無法說出來。
是不是,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了?
見我欲言又止,師兄拍了拍我的肩,讓我x在他肩頭。
“當年,我把你親手交給他,是希望他能好好珍惜你,而不是讓你難過。如果他讓你這樣難過,那你還是……離開他吧。”
我只是搖頭,一邊搖頭一邊掉眼淚,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即便在如此的境地,我的心裡仍有一個聲音堅定地說着,我愛容成聿,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想,我們只是分別太久,一時找不到最好的相處方式,時間是最好的靈藥,它會治癒一切的,我和容成聿,一定可以回到從前的。
如此想着,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師兄,不要擔心我了,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說着,我努力扯出一個略帶調皮的笑容:“實在不行,我就去皓雪找你,到時候你可別嫌棄我是個沒人要的老姑娘,不肯收留我!”
師兄皺了皺眉:“胡說。但,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那一步,記着,師兄在皓雪等你。”
我一個勁的點頭,努力微笑着。
是啊,我有這樣好的師兄,還有一個那樣深愛着的人,我需要的只是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和師兄坐在草地上看星星,就在我有些犯困的時候,師兄突然開口:“你和他……”我坐直身子看着他,不知他想說什麼。
師兄的臉有些微紅,乾咳了一下,他接着道:“你們如今……有沒有夫妻之實?”
我聽後,臉頓時紅了起來,輕捶了一下他的胳膊,扭開頭去,不肯回答。
師兄沉默了一會兒,道:“彆氣師兄唐突,你們……沒有最好,如果有過的話……以後你要小心。”我不明所以,轉回頭看他。
師兄頓了頓,接着道:“月兒,你是女兒家,有些事,對你的傷害最大。師兄不是想阻礙你們的姻緣,但……師兄不得不爲你的將來考慮。你想,容成聿的身份特殊,他的未來充滿了變數和不安定。如果你……”
“……如果你懷了他的孩子,你們面臨的危險就又多了幾分。如果說現在你們只需要爲彼此擔心的話,一旦有了孩子,你們除了擔心對方,還要擔心孩子。怕就怕,有時候,根本難以兩全。你想想,如果你和容成聿處在危機之中,那孩子該如何保全?你們給了他生命,就要爲他考慮。
所以……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月兒,答應師兄,千萬不要爲容成聿孕育子嗣。那後果,是你無法承受的,懂麼?”
師兄認真看着我,漆黑的瞳仁裡閃爍着我說不清的情緒,我突然不敢和他對視,只得默默垂下眼簾。緩緩點頭。
“這樣師兄總算可以放心一些了,你遠在大炎皇宮,師兄想照顧你也是鞭長莫及,所以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顧好自己。還有……有件事恐怕你還不清楚,大炎皇帝病重,大皇子容成賢已經從山陽趕回了墨都,儲位之爭,近在眼前了。”
師兄的語氣很輕,但一字一句,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皇帝病重,賢王回宮……師兄說的沒錯,儲位之爭,的確是近在眼前了。如今的大炎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簡直不敢想象,回到大炎後,將要面對怎樣的境地。
肩上一沉,我側過臉,師兄的手臂正環着我的肩,像是要給我支持。
我展顏一笑:“師兄,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實在不行……我不是還有你麼。”
師兄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師兄果然是言出必行,回到營地我才知道,師兄一早爲我準備了獨立的營帳,還有侍衛在外把守。在層層保護之下,我懷着無數心事,沉重的度過了離開朔莫國境的第一個夜晚。
醒來後,不得不面對的,就是分離。
師兄站在馬前看我,眼中的關切和不捨刺得我直想流淚。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次這樣的分離,更不知道回到大炎後要面對怎樣的爭鬥。在某個瞬間,我突然想就這樣隨着師兄去皓雪,遠遠的逃開那讓我厭倦的一切。
想要告別,嘴脣卻抖得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師兄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而是對容成聿道:“照顧好她,不然,你一定會失去愛她的權力。記住我的話”。
說完,師兄揚起馬鞭,一騎當先,率領皓雪的軍隊踏上了歸程。
回大炎的路上,容成聿一直騎馬行在隊中,我則是躲在馬車裡不發一言。長久地沉默讓我們都忘記了該如何交流,似乎只剩下趕路,纔是我們能做,想做的一切。
回到墨都那日,讓我意外的是,城中百姓等候在城門口迎接我,彷彿我的歸來,代表着大炎顏面的挽回。
我明白,對於百姓來說,我尹月並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大炎的郡主,大炎的相女,所以,我的離開和歸來都不再是我的個人行爲,而是代表着皇家的行爲,國家的顏面。
看着百姓一張張喜悅的臉,我更加意識到,統治者對人民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