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我還能清醒地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醒着的,再往後,昏迷和清醒之間漸漸沒有了界限,我一直沉浸在混亂中,分不清是夢是真。偶爾會聽到小遙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滿是擔憂,我想要回應,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開口,接着就有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這樣反反覆覆折磨了多久,當我慢慢轉醒時,發現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石牀,而是熟悉的毓淑宮的牀榻。鼻端也是我聞慣了的薰香的味道,暖暖的,很舒緩。經歷了那樣的痛苦之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此時是在現實中,而非在做夢。
睜開有些朦朧的眼睛,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容成聿的臉,不同於往常那樣乾淨冷清,而是隱隱長出胡茬,深色十分憔悴的模樣。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心裡,輕輕放在脣邊。
我眨了眨眼,神志恢復清明後,突然笑了。既然我現在躺在溫暖的毓淑宮裡,容成聿還這副模樣地守在我牀頭,可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容成聿已經查清了。
發現我醒了,容成聿先是驚喜,然後眼中閃過一絲緊張。我自然知道他在緊張什麼,那日他讓我住進冷宮時我就說過,這一次我絕不會原諒他。如今他弄清了事實真相,一定很擔心我會說到做到。但這次,他不會再有能力讓我回心轉意了。
“安安……”他的聲音啞的可怕。“有沒有覺得哪裡疼?我去叫御醫來。”我看着他,輕笑:“疼?早就不疼了,最疼的事都經歷過了,現在我哪裡還知道什麼叫做疼。這些都是拜陛下所賜,尹月敬謝。”
我的聲音同樣的沙啞,像被石礫碾過似的,有幾分淒厲。
容成聿握在我腕上的手明顯顫了一下,我掃了一眼,毫不猶豫的抽開自己的手,不屑的轉開視線。
“我去叫御醫進來,你好好躺着別動。”容成聿像是無法接受我如此漠然的對待他,慌忙站起身,逃走似的出了門。
我緩緩撫上自己平坦如初的小腹,心裡像刀割一樣的疼。
容成聿,你說,我該用什麼樣的方式,讓你體會我究竟有多疼?
來的御醫是王居璟。他一如往常,冷着張臉拎着藥箱端端正正走進來。等他俯過身來爲我診脈時,我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容成聿,突然笑問:“王御醫,前些日子你忙什麼去了?我小、產那日,你似乎不在。”
話一出口我便覺得異常諷刺。這能刺傷容成聿的話,又如何不會刺傷我?
看到容成聿的身體一震,我心裡劃過一絲報復的快感,既然疼,大家就一起疼。我的孩子都沒有了,我爲什麼不可以報復?
王居璟自然不知我的想法,一邊認真診脈,一邊答:“回娘娘,那日微臣偶然風寒,發熱不止,爲防過病氣給娘娘,微臣那日告假,由家父代爲替娘娘診治。”
我點點頭,正向着接下來說什麼來刺傷容成聿比較好,突然小腹傳來針扎一樣的疼痛,我頓時掙開王居璟的手,疼得縮成了一團。
“這是怎麼回事!”容成聿頓時慌了神,想要衝過來卻被王居璟攔住:“皇上稍安勿躁,微臣這就爲娘娘施針。”說話間,他已經排出了一卷針來,擱在我牀頭,取出其中最長的一根直直朝着我的手臂上扎去。
我嚇得急忙閉緊了眼睛,卻發現腹痛根本蓋過了所有疼痛。接下來,王居璟動作利落的在我身上紮了數十根針,忍着腹痛,我竟然有心思暗暗笑自己現在一定滑稽得像個刺蝟。
待王居璟忙活了一番後,我的腹痛有明顯的減緩。他收針的時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容成聿忙過來幫我擦汗。我一動不動的由着他擦,一句話也不同他講。
“到底怎麼回事?爲何好端端的會腹痛不止?”容成聿冷勝問王居璟,顯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王居璟手上的動作不停,語氣平板地道:“回皇上,娘娘剛小產不久,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本該靜養,切不可吹冷風。但據微臣所知,娘娘前幾日一直住在冷宮之中,冷宮裡地氣潮溼,見不到陽光,而且據說娘娘所睡之牀榻根本毫無被褥。
小產之後住進那樣潮溼陰冷的地方,還絲毫沒有禦寒的工具,娘娘寒氣深入體內,五內皆爲寒氣所傷,身子虧損的厲害,只怕……”
“只怕什麼!”容成聿的聲音嚴厲中帶了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只怕娘娘此生都無法再生育了。”
什麼!我大爲震驚,直接坐起了身來。容成聿一把揪住王居璟的衣領,冷聲道:“你說什麼?胡說!定是你這庸醫看錯了,給孤重新看!仔細看!”
王居璟一向不爲他人所動,饒是容成聿如此失態,他卻仍是板着一張臉,與其絲毫不變的說:“微臣沒有看錯,娘娘的確不能再生育了。”
“不可能!孤不信!定是你這庸醫醫術不精,孤就不信了,整個泰醫院裡就沒個會醫術的了!孤……”容成聿很激動,我冷聲道:“夠了!”打斷了容成聿的發作。
整個屋裡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下去吧”我淡淡對王居璟道,他看了一眼毫無反應的容成聿,點點頭,分別向我們二人行過禮後,安靜的退了出去。
房門合上的那刻,容成聿脫離力的坐在凳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看了他一眼,毫無感情色彩地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容成聿動了動,轉過頭來看向我,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歸沒能說出來。我不再開口,垂着頭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他猶豫了一陣,終於緩緩站起身,走了。
容成聿剛一離開,三個丫頭便推門進來了。
“小姐,你覺得怎麼樣?打從把你接回來,皇上就不讓我們靠近,我們幾個只能守在門外頭乾着急。”小遙一臉急色,很是擔心我。
我想擠出笑容,卻發現表情像是死了一樣,根本牽不動一分。於是,我只能面無表情地道:“沒事了,都過去了。”
小遙撫撫胸口,長舒一口氣道:“總算沒事了。小姐你可不知道,昨兒個半夜你燒得說胡話,渾身燙得特別厲害,我們實在擔心得不行了,跑到康壽殿去找皇上,總算老天爺保佑,皇上自個兒在書房裡批摺子,外頭又是福公公在守着。
福公公沒難爲我們,一聽小姐你病得厲害,趕緊進去告訴了皇上。皇上聽了立刻就衝出來,直奔了冷宮。進屋一見你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難受得在牀上打滾,還不停說胡話,皇上心疼得眉毛都揪在一起了,二話不說立馬抱着你回了毓淑宮,還連夜召王御醫進宮。
這不,忙活到這會兒,你終於醒了。對了,皇上剛纔怎麼走了呢,還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還想着,皇上既然把你接回來了,就說明皇上已經想明白了吧。小姐,你和皇上又可以像以前一樣了!真好!”
我淡淡看了小遙一眼,心裡冷笑着:像以前一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和容成聿再也不會回到最初了。
想了想,我還是沒有把自己再也不能生育的事告訴幾個丫頭。其實,我和容成聿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無所謂以後了,能不能生育對現在的我來講,或許真的不重要了。
最傷我的,是容成聿親手造成了這一切。但這又很公平,因爲容成聿自己也會同樣痛苦。
打從他狠心將我投入冷宮那刻起,他的痛就成了我的快。痛與快總是被連在一起,痛快,是啊,痛快。
如果說失子是一柄劍,那麼,我現在非常樂於用這把劍同時刺穿我和容成聿。
夏瑾說了那麼多話,現在看來,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我的確對容成聿失望,對未來絕望,現在的我,想要毀掉所有一切。
那麼,最先從誰開始呢?不如就從你開始吧,夏瑾。
聽小遙的意思,我現在之所以會躺在毓淑宮,並不因我失子的事被查明,而是因爲我重病太深,容成聿一時不忍。如果這樣的話,我倒有些欣慰,因爲這樣,我就可以自己動手,而不必等待他人了。
夏瑾,算我從前小看了你,但從現在開始,你最好謹慎一些。我失去孩子時身上有多疼,心裡有多疼,我就要讓你的身上,你的心裡百倍千倍的疼!你不是害我終生無法生育麼?那我也讓你此生都沒有做母親的機會!
我失去的,從現在開始,要全部奪回來!
“畫竹,拿紙筆來”,打定主意後,我擡起頭,深色淡淡對畫竹道。小遙一聽,忙問:“小姐,你不好好養病,要紙筆做什麼啊?”
我沒有回答,畫竹拿了紙筆過來,還體貼地拿了本書墊着。我接過東西,擡頭對幾個丫頭道:“我餓了,燉點粥來吧。”幾個丫頭互相看了看,似乎面有疑色,卻還是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