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程立在運動場上的的寒風裡,不怒自威。
周邊一千多人,鴉雀無聲,都在聽着他喊話:
“三百塊錢你們嫌少,你們高總經理那一批下崗工人來的時候,培訓期間一個月才二百四十塊錢!
你們怎麼不問問高總經理,她嫌少了嗎?她不也是和所有人一樣,老老實實學習,接受培訓,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嗎?
培訓期間,你們不創造效益,我不給你們基本生活費,你們希望我給你們什麼?
按照你們的邏輯,我搭上這麼多人力、物力、財力培訓你們,是不是也要問你們要培訓費?
高總經理怎麼和你們說的?她希望你們好好學習勞動法和公司規定,將來纔能有理有據地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她的話有錯嗎?她爲了誰?是爲了你們好,把自己的學習經驗和心得好心好意告訴你們,讓你們長見識,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是爲誰好呢,爲她自己嗎?你們在江山機器廠混這麼些年,怎麼混的連好壞都分不清楚了?
你們去打聽打聽,凡是進入萬程工貿的員工,哪一個不經過培訓?對你們要求算鬆的,那些公司高級職員,比你們接受培訓的內容要多的多!
我這些分廠的員工,都是經過培訓,懂得了法律,瞭解了公司,才能上崗。你們只看到他們拿高工資,當經理當部門長了,你們怎麼不去了解一下他們當初培訓都是抱着什麼態度,經過了多少努力呢?
江山商貿怎麼了,和那三個分廠有區別嗎?要說有區別,就是江山商貿將來要超越那三個分廠,成爲我萬程工貿最盈利的公司!
你們有這麼好的機會不知道珍惜,讓我怎麼說你們?你們自己說!
萬程工貿之所以有高利潤,首先就是因爲它有一支具有鐵的紀律的員工隊伍!就你們這個態度和行爲,你們自己想想,做爲萬程工貿的員工,你們合格嗎?不經過培訓,能上崗嗎?
培訓只是你們進入萬程工貿的第一步,將來你們被安排到哪個單位工作,那還要看你們自己的努力,看你們的考試成績。
誰告訴你們你們就一定屬於江山商貿了?想得美!你們現在哪個分公司都不屬於,只有培訓結束以後,根據你們的各自表現和成績,才能確定你們在哪裡工作!培訓不合格的,我照樣會解聘他,不和他籤勞動合同因爲你不適合在我這裡工作!
我劉萬程不坑別人,可也不許別人在我這裡撒野,坑我,把我的地盤當成江山機器廠!今天這個事情,必須嚴肅處理!曠工遲到,該扣工資必須扣工資,帶頭鬧事,擾亂公司辦公秩序,該開除我絕不手軟!
你們誰剛纔參與了鬧總經理辦公室?你們自己站出來,一會到高總經理那裡,主動接受處罰。
我告訴你們,僅僅有這一次,就這一次!你主動承擔錯誤,我不會開除你。但你不主動承擔,被我查出來,我還是要開除你!下一次再出現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帶頭鬧事的,一律根據公司制度,開除!”
運動場上再次變的鴉雀無聲,劉萬程以他總經理的身份,以他以往在大家心裡的威望,用他略帶蠻橫的話語,鎮住了那些鬧事的工人。
然後,他把麥克風交給旁邊培訓科的培訓經理,自己則帶着高秀菊,回高秀菊的辦公室了。
回到辦公室,劉萬程打電話給陪着薛雪去醫院的員工,得知她沒事,這才放了心,囑咐她好好休息,完全好了再來上班。
工人們第一次去總經理辦公室裡鬧事的時候,高秀菊就把自己的處理經過和細節繪聲繪色地打電話告訴劉萬程了。
從電話裡,劉萬程不但聽出來高秀菊有些得意,還聽出來她這樣處理有問題。他擔心電話裡說不清楚,就自己開車趕過來。要不是他趕過來的及時,高秀菊能讓那幫憤怒的工人給撕了。
其他人都忙着去管那幫不聽話的工人去了,做辦公室的教研室這邊就變得十分安靜。劉萬程和高秀菊進了裡屋的總經理辦公室坐着。
直到這時候,高秀菊才從恐慌裡回過神來,抱怨說:“我總算知道,在你嘴裡,我過去爲什麼那麼不講理了。估計那時候我和這幫人也沒什麼區別,總是講自己的理,根本不考慮別人!”
劉萬程就笑了說:“這下明白了?你和他們比,境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要不你能管他們,他們只能是被管的呢。”
高秀菊說:“你就別笑話我了,我根本不是塊當官的料!你趕緊物色專業副總吧,我只幫你看着這份家業。”
劉萬程就搖頭說:“那個不成。專業副總只是在業務上發揮作用,管人還得靠你。”
高秀菊說:“我真的不是材料,我還不如薛雪呢!”
劉萬程說:“其實,你的思路並沒有錯,必須讓這些人改變觀念,必須要對他們嚴厲,逼迫他們去改變。只是,你的方法上,還是有一點小欠缺。我再教教你怎麼避免這個欠缺,你就是合格的總經理了。”
高秀菊就瞪眼看着他。
媳婦一雙大眼很是迷人。劉萬程就試圖坐到她身邊去。高秀菊早有防備,他坐過來她立刻起身,再坐得離他遠些,拉開距離。
“這是工作場合,你不許離我太近。想親熱,回家再說。”高秀菊警惕地看着他。
劉萬程就笑:“要不,咱們現在就回家?”
高秀菊就煩了:“你有完沒完?說正事兒!”
媳婦願意學,這就好辦。其實,媳婦現在已經完全和原先不一樣了,也具備了管理才能,缺乏的只是經驗。
於是,他就一本正經說:“舉個例子,你走在路上,碰上一隻特漂亮的小狗狗。這小狗沒有主人,你又特別想把它弄回去養着。但是呢,小狗對你有防範心理,你只要靠近它,它就會跑,你抓不住它。可是呢,它還不跑遠,因爲你手裡有它想吃的食物。這個時候,你怎麼才能把它騙到你家裡來,並且抓住它,然後教育它,成爲一條聽你話的小狗狗?”
高秀菊就皺眉說:“我不喜歡小狗。”
劉萬程差點讓她給嗆着,半天才說:“我不說是舉例子嘛,跟你喜不喜歡小狗沒關係啊。我就是問你,怎麼順順當當地,把這小狗弄回家,達到你的目的?”
高秀菊想想說:“我用手裡它喜歡吃的食物吸引着它,跟我走啊。”
劉萬程就說:“對啦。你現在再想那幫工人。他們在國企裡混慣了,混野了,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了。他們拿最低的工資,生活一直艱難,心裡只想着他們是弱者,社會對他們不公。只要他們感覺不公平,他們就會鬧事,反抗,這就是弱者心態,明白了嗎?”
高秀菊想半天,迷惑地看着劉萬程。
劉萬程就引導她說:“你現在再想那隻流浪的小狗。它是不是弱者?但你只要接近它,它就會以爲你要傷害它,衝你呲牙,是不是又可愛又可笑?”
高秀菊似乎有點明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劉萬程就嘆息一聲說:“那些工人,在我眼裡,其實就是小狗這個樣子啊!他們被這社會拋棄了,經歷了無數次被欺騙,經歷了無數次希望被無情打破!他們已經變的敏感而警覺,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們知道自己是弱者,可又不想被欺負。怎麼辦?反抗!可是,他們到這個地步,已經分辨不清哪些是好人,那些是壞人,需要反抗什麼,擁護什麼了。結果就是,他們對什麼都反抗,不管好壞,對誰都不信任!每當我讀魯迅先生的〈吶喊〉序言和〈狂人日記〉,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
公司裡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國企情節。那是因爲我深深地理解他們,知道他們是怎樣一種狀態!良心,讓我無法忘記他們。不去幫他們,我會良心不安!”
劉萬程說完,高秀菊就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我爸爲啥願意死心塌地跟你幹了。萬程,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會這麼理解這些下崗工人了。如果不是你,我也會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劉萬程就苦笑笑說:“其實,我和你爸都一樣,都是死腦筋,忘不了國企,忘不了這些工人。只不過,我改變了做事的辦法。像你爸這種人,太少太少了。所以,我看見他癱了,比看見自己癱了都難受,我得治好他,就是把我的所有都搭上,也在所不惜!”
高秀菊就嘆息一聲說:“原來,你伺候我爸,不是因爲我。”
劉萬程再笑一下說:“也有你的原因啊。”接着就繞過這個話題說,“扯遠了。咱們剛纔說到怎麼把小狗弄回家了。你手裡有它需要的狗糧啊,你就要用這狗糧當誘餌,一粒粒地邊餵它邊引着它往你家裡走。興許,不等到你家,它就可以察覺到你對它是友好的,開始信任你,主動跟着你跑回家了。”
高秀菊就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大家還不信任咱們,所以,咱們說的話他們也不相信。”
劉萬程說:“對啊,他們已經學會不信任任何人了。”
高秀菊就問:“那,怎樣才能讓他們信任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