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在易言的心中一直都是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整體來說是並不明晰的。
即使是在去年離開昆明城被派到廣西去時,他也依然看不清林則徐,因爲他的身上有着一種莫名的官氣籠罩着。當時的易言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現在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種官氣,讓人無法看透深淺。
而現在則不同,林則徐在易言的眼中是一口很深的井,但是井口的水看上去快要乾了。儘管如此,也沒有人敢輕易的跳進那井裡去。因爲那井幽深,依然像是潛伏着兇獸,儘管它可能潛的很深,或許年頭太過久遠,而變得蒼老,但是依然有着噬人的力量。
易言深深的相信,林則徐就是這麼一口看似乾枯,卻沒有任何人敢以身跳入其中來證明他已經乾枯的井。
“大人。”易言站起身來,他雖然仍然有些虛弱,但是他還是站起來,低頭恭敬的喊了一聲大人。
林則徐的笑容很蒼老,眼中的笑意易言看不懂,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讚賞。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值得他欣慰的,更沒有什麼值得他讚賞的東西。
林則徐是易言看不透的人,不管是趙瑜還是拜上帝教中的蕭朝貴,又或是張采薇,他們都有着清晰的善惡,有着想要去做的事,從這裡,易言能夠看出他們一些東西來。
而林則徐則不同,無論他做什麼,易言都無法從他的身上看着那種強烈的意念傾向。夫人中了蠱毒,將要死了,易言只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到悲傷,卻無法感受到那種仇恨與報復,從至親將要死之中衍生出的煩躁,更是不曾出現。
林則徐的身邊飄浮着兩架馬車,馬車看似透明,但是卻根本就無法看透,洞察之眼也不行。
易言不知道馬車裡面有誰,但是他可能想象的到,一定有夫人與林氏小姐,連他都被救了出來,更何況是夫人與小姐。
“你和你的父親真是像。”林則徐說道。
裡像?”易言下意識的問道,問出之後才發覺得自己的話不太適合。
林則徐卻並沒有出現什麼憤怒,應該說是易言無法從他蒼老的臉上看出半點憤怒的皺紋。
“哪裡都像。”林則徐頓了頓後說道:“我們先上馬車吧。”說罷便在馬車上一點,馬車上出現了一道門,門清光流轉,內裡黑暗深幽,彷彿是另一個黑暗的空間,林則徐鑽進去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易言只是頓了頓便緊跟着鑽了進去,進去之後發現是一個房間,房間竟是與總督府裡的那個書房一樣,易言就在那個書桌前,與上次在書房之中與林則徐相談時一樣,即使林安管家站的位置也差不多。
他看了看林安管家,林安管家倒是與上次見到他時的態度有些不一樣,他朝易言點了點頭,笑了笑,但是眼中的沉重卻不是笑容所能掩蓋掉的。
林則徐站在書架旁邊,他的面前,應該是有一本書的,但是現在沒有。
林則徐說道:“這裡曾有一本書,但是被你的父親拿走了。”
易言一聽話這話,原本還有些發散的思緒剎那之間集中了起來。他沒有說話,林則徐繼續說道:“這本書叫《夜叉飛天道》,他拿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但我讓林安問他有沒有拿,他卻說沒有。”
易言心中猛的一突,他想到了林氏小姐曾問幾次問他趙瑜有沒有聯繫他,而他的回答是沒有。
林則徐繼續說道:“但我沒有怪他,可他卻爲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因爲他感到愧疚,所以他即使是離開了之後還是想着欠着我什麼,所以他死在了大五行絕滅陣中。”
“是這個原因嗎?”易言心中想道:“難道我回昆明城中來,也是因爲欺騙過他,在他很需要趙瑜的下落的時候沒有告訴他,所以我的心中一直非常的內疚,以至於陷入今天這樣的險地之中。”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易言的心中想着。
林則徐說道:“你的父親與你一樣,姿容天成,無論是什麼法術都能夠很快的學會,學會之後又能出現新的變化。但是你的父親卻覺得自己因爲修行的太晚,怕因肉身的限制而難有大成,所以他拿走了《夜叉飛天道》,在我的心中,他在否認拿了《夜叉飛天道》時就已經死了。”
說這句話時,易言無法從林則徐的聲音之中聽出任何的感情,就像是在陳述着一件事實而已。
易言突然在心中想着是否要告訴他,趙瑜跟自己有過聯繫,而且教導了自己元神蠱道。想到這裡,他便明白林則徐是一定知道自己跟趙瑜有聯繫的,因爲自己的元神蠱道在城中使用了多次,林則徐不可能會不知道。
然而林則徐卻突然推開馬車的門走了出去。
易言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一團的朦朧,林則徐消失了。
林安在後面說道:“你在昆明城中了‘他心妖獄’,這是一種很複雜的術法,直到現在,你身上的術法依然沒有消除,但只是因爲所處的環境無法觸動而已,而這個術法卻能夠讓那些妖通過你找到大人。”
易言原本打算說的一些話立即被擊散了,林安繼續說道:“因爲夫人的事,大人與夫人的同命連心咒被觸動了,實力大降,所以,大人不能被那些人找到。而且,還不光是那些妖在找大人,其實有一個人也一定會要找大人,在之前大人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對付她的手段,但是卻在昆明城中用了,她如果再來,大人也無法奈何了。”
易言沉默着,他知道林安的意思,他身中了法術,一定會被那施法的妖找到,所以他不能與林大人在一起。而後面的那個人易言猜測是趙瑜。
所以他很自然的離開了馬車,不過在離開馬車之時,他突然轉身問道:“爲什麼他們都不在。”
易言說的是跟在林則徐的身邊修行的那些人。
“因爲他們都是修行人。”林安說道。
易言一聲,正準備踏下馬車,卻又說道:“那又是爲什麼。”
“因爲大人也是一位修行人。”林安說到這裡時他便明白了。但是林安還加了一句:“大人曾經縱橫天下時,曾七上橫斷山,現在卻被這些妖追逐……”林安的話沒有說完,易言下了車。
當他下了車之後,兩輛馬車在他的眼中就如浮光掠影一般的消失了。
他擡頭,看着天空之中一隻孤雁在高高的天空之中飛過。
“曾經縱橫天下,當然不希望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被人看到。”易言看着兩架馬車消失的方向,想起在總督府裡的書房之中看到的一句話。
“任何一個生靈的修行都是孤寂的,死亡更應該是孤寂的。”
易言發現自己的心中竟是猛的一鬆,與林則徐的分別,讓他原本有些不知該如何選擇的心輕鬆了,曾是纏的緊緊的感覺,現在則是亮亮明明。
他突然想到,或許其他的人也是這樣,林則徐總是能夠讓別人在離開他的時候沒有任何的負擔。
易言不覺得自己欠林則徐什麼了,不覺的負疚了。
有些事情說不清楚,林則徐教他尋靈,給了他的一雙攝魂魔眼。但是他的眼睛卻又是因爲求林氏小姐而使用過多的請神術而瞎的。在總督府裡,他不知道是該離開,還是留來照顧總督府,最終是林則徐通過法術,幫助他尋了靈。所以他決定留下來,自己跳入了這個因果漩渦之中。
然後林則徐又將他救了出來,救出之後又果斷的斬斷了他們之間的一切。
這種起伏纏綿的因果關係,以及林則徐與跟隨在林則徐身邊修行的那些人的行事,讓易言真切的看到了什麼是修行人。
只爲心中道而行,隨法而走,沿術而動。
他們來林則徐的身邊修行,而林則徐通過他們來佈道,這是雙方的修行。他們的離開,林則徐不會有什麼心緒波動,或許在他的心中,他們其實都不存在。即使是有什麼感觸,也必定要沒有的,因爲紅塵之中,修行的就是心。
他教了易言尋靈,讓易言先要修人間道,易言取了信’三字爲靈。十多年來的所學、所想、所看讓易言很自然的立起了人間道念。
林則徐的最後的決定則是教了他怎麼破去因爲心中之靈念所會帶來的因果。
畢竟人間道是最容易因果糾纏的一道,最難的也就是斷因果。
就在易言站在原地,心中一道又一道光華亮起之時,有一人從虛空之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