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時,已經完全愣住了,我暗中偷偷瞧了他許多年,卻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着他,近到可以看清他瓷白無暇的面孔,聞到那淡淡的冷香。
但他不會認得我,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鳳璇陽於龍傾寒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他冷冷地問我,這是要作甚。
時隔多年聽到他的嗓音,褪去了昔日的童聲,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清冽如玉,我聽得醉了,整個人都沉浸在了見到他的歡喜裡。
若非血影過來拉了我一下,只怕我今日就要因爲癡傻而出醜了。
子玥又一次冷冷地問了出口,言下之意,是問我爲何無故殺人。
我聽罷後,不由得心底一笑,既是無奈又是欣喜。無奈的是他多年在龍越這個武林盟主的教化下,心底自然是秉承着正義之心,鋤強扶弱,欣喜的是,雖說他這般不辨黑白,但也是他善心的表現。
我心愛的他啊,長大了。
我笑了起來,我說,你這般救下那人,說不準那人還不會感激你。
他頗有些惱了,同我爭辯起來。
殊不知,在我們倆爭辯之時,那方纔在我身邊的兩人進了酒肆,同使着斧頭的粗獷漢子匯合,三人不知開口說了什麼,將衆人的怒氣點燃了,一言不合打了起來。
這些事情都是背對着子玥進行的,因而當我的劍出手,去救那些險些被使斧粗獷漢子頭的同夥殺的時候。他還愕然不已,他以爲我想殺人,就衝過來,同我打了起來。
我同他解釋,熟料他那時初出江湖,懵懂不知,一心便認爲我是壞人,啥也不顧便使劍支開我。
他的武功出乎我意料的高強,一時之間,我竟無法攻破他,我使了個眼色給血影,讓他替我救人,而我則同他打鬥起來。我雖是魔道中人,但這些年殺過太多人了,便想着能發發善心救下一個便算一個罷,哪知曉偏生對上了子玥這個愣子,真真是讓我苦笑不得。
本來同子玥打,倒也沒什麼,即便被他誤會,能同他打鬥試試他底子倒也無妨。但壞便壞在,粗獷漢子那三人,覺得事情鬧大了,便想逃走,血影將他們阻下,讓他們一時之間無處可逃。
情急之下,他們竟然朝背對着他們的子玥攻來,意圖從子玥這邊打出個缺口。
我親眼見之,怒極了,大喝了一聲,運起功力將子玥襲來的劍彈開,然後反手一劍,瞭解了那拿巨斧的粗獷漢子性命。
其餘兩人見到巨斧的粗獷漢子一劍被斃命,嚇得溜也似的跑了。
而子玥則愣在了那裡,顯然已經發現是我救下了他。他還傻乎乎地喃喃自語,說他救下了那拿巨斧之人,爲何他還殺他。
我心中嘆息一聲,子玥總是將人想得太好,太好了。不過也怪不得他,處在天劍宗那種地方,自然不似我這種在人情冷漠之地長大的人,看事來得透徹。
我們倆不打不相識,他感激我救下他性命,便樂得邀了我同飲。我聽得這話,心裡頭是說不出的欣喜,但我表面上還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我們倆一邊拼酒一邊鬥武,鬥到最後,我們比到了輕功,一同邁步朝未知的前方奔去。
那時候的我,覺得人生能有此恣意淋漓的一刻,也不枉我走了這麼一遭。
我們倆來到了一個小樹叢裡,我爲他打了幾隻山雀,給他烤了吃。他這些年,被教養得很好,動作舉止得體,斯文有禮,然而壞處便是,什麼東西都不懂,野外生存的技能也沒有。我真擔心,我若不守在他身邊,他一人怎麼過。
我們倆吃飽後,靜謐得無言,他拿起了一根枯樹枝,撩動着火堆,我靜靜地用餘光看着他,在篝火的醺意裡,他變得特別的好看,好似我們第一次一塊沐浴時,他因爲害羞而生起紅暈的神情。
我忍不住想靠過去親他一親,可是動到半頭,我生生給忍住了。他這般臉皮薄的人,定會被我的行爲嚇壞的。
他是我疼在心尖上的人,我怎捨得嚇壞他。
這一夜,因爲冷,我們倆肩並肩地取暖。天知道,心愛之人的呼吸噴灑在我脖頸時,我都快瘋了,真想狠狠地抱住他,親上幾口,可惜,我什麼都不能做,連偷偷伸手攬上他肩膀的念頭都給我自己生生抽去了。
可惜這好事沒得多久,那個奪去我哥哥頭銜的龍末便來找他了,之後,兩人就與我道了別。
我狠狠地盯着那來打擾我們的龍末,心想着,早知如此,就該讓血影攔下龍末的。
他離開後,我在這樹林裡意外遇上了爲了奪得向梅山莊喜籌而殺人的五蠱童子,當時心情不佳,又見到當時在酒肆裡對付子玥的那兩人是五蠱童子的弟子,一時氣惱,便將他們幾人都殺了個乾乾淨淨。
隨後便丟下他們的屍首,繼續尾隨子玥而去。這一路上我都在偷偷地看他。他的輕功不足我高,是以一直都未發現我的存在。
我隱在他所居客棧的房頂上,似個採花賊一般偷看他更衣,沐浴,睡覺。他全然不知,自己的身體被我看光光了。
不過,他自小就被我看了個遍,摸了個遍,是以看光也沒甚。多年未見過他的身體,他的皮膚依舊如同幼時那般細膩白皙,他還是很瘦,呼吸時,會帶動纖瘦的鎖骨突出,即便因爲練武之故,胸腹間多了一些繃緊的肉,但他整個人還是顯得特別的瘦。
我多想衝下去,抱着他。總覺得,這般纖瘦的人,是該好好地抱在懷裡疼的。
他的左手臂上,因爲用藥的緣故,早已沒有了那個美麗的紅蓮印記,不過這樣也好,這世間也不會有人知曉他的身份,世人也只會知曉一個有着紅蓮印記的鳳璇陽。
我便這麼一直偷偷地看着他,跟着他,直待向梅山莊婚宴的到來。
我帶着血影大搖大擺地闖進了喜堂,本想着鬧鬨一陣,卻沒想,竟在這時刻,見到了他。
他的表情依舊淡漠,但從他的眉目裡,我看出了怔愕。
但今日的主角是血影,我只得強壓下同他打招呼的欲。望,爲血影而搶親。
只可惜,那時的我,太過年少輕狂,中了他人的奸計,搶奪之中,他竄了進來,維護他所謂的正義。我們對峙之下,打了起來,圍觀衆人只是冷冷的看着,不爲所動。
我冷笑着問他,你瞧瞧,你幫的都是些什麼人。
他只是淡漠地抿了抿脣,說道,芊雙妹子是他的妹妹,他不能讓向芊雙的幸福毀在我手裡。
妹妹?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我恍惚了一下。心裡是說不出的悲涼,他爲了一個妹妹,卻要同身爲他哥哥的我拔劍相向,我當時真不知用什麼詞,來形容心裡頭的悲哀。
我漸漸地收緩了劍勢,在他的劍攻過來時,側身一退,手裡的劍便要回鞘。豈知那個時候,不知何時,向芊雙竟衝了過來,正撞在我即將回鞘的劍上,當場血濺,一命嗚呼。
所有的人,都被嚇傻了。我的武功甚高,出招特別的快,因而我完全有自信,在場的除非能有子玥或是向宗那種功力的人,方能看清我的招式。但我這份自信,卻讓我暗暗叫苦,因爲當場幾乎沒人看清我回劍的招式,是以他們都認爲是我殺了向芊雙,向宗因爲我殺的是他的親女,他自不會維護我,而子玥則成爲了我最後的希望。
我開口辯駁,卻發覺自己的語言是如此的蒼白,說服不了任何人,血影也因向芊雙的死大痛於心,對我不聞不問。
子玥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可是,子玥卻沒有替我辯駁,他說,當時他專注於同我對打,未能看清。
那一刻,我心底漫上說不清的痛。最親最愛的人,說不信任的那種痛楚,不可明說。
但想想,我沒那個資格去讓子玥信我。鳳璇陽於龍傾寒而言,不過是一個意外出現在他生命裡的過客。
向宗當場指出了我魔道教主的身份,一剎那間,所謂的武林正道紛紛同我反目,爲了所謂的正義,爲了所謂的懲奸除惡,全然不顧事實的真相爲何。而血影此時已經沒了主意,我看得出,他對我含起了恨意。
我大痛之下,厲聲喝道:“本座終有一日必一統江湖,絕了你們歧視之心!”
我說完這話,就運起了冥陽功,帶着血影衝了出去。
後來血影因爲這事而離開了我,我成了孤單的一人。我有一次,溜回去告訴子玥,我說這事,並非我有意的。
他還是沒有信任我,他說,鳳教主,您快走罷,我不想殺你。
我的心,涼透了。
我黯然地離開了,除了離開,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式,去面對那個我愛了半輩子的人。
回去後,離訴不停地安慰我,我卻獨自一人黯然神傷,不知用什麼方式來消愁。我開始飲酒,卻發現那些酒勁不足,灌不醉我。意外之下,我釀出了月上九天,這名字,是以子玥名爲含意而取的。
月上九天,那便是王者的月,玥。
子玥啊,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忘不了他。
後來離訴說,他總覺得向芊雙的死有蹊蹺,讓我去調查一下。我本來無心調查的,想着死了便死了,我還能怎麼着,豈知那個時候,血影忽而歸來了,他帶給了我一個驚天的消息,我開始猜到這場婚宴背後隱藏的真相。
爲了查明這一切,還自己清白,時隔三個月,我又奔回了向梅山莊,卻沒想,命運是逃不過了,我便如卦象所說,終其一生,得不到幸福。
是的,因爲這一件事,我想,我與他又一次錯過了。
向梅山莊滅莊慘案,兇手被灌在了我的頭上,我冷笑着接受了這一切,因爲我無法辯駁。我看到那意外出現在滅莊現場的人,我問他,你信我麼。
其實,問了也是白問,我始終只是他生命裡的一個陌生人,不會再有過多的交集,面對一個魔道中人,他的選擇,很簡單。
那把我最熟悉不過的幽澤劍,指向了我的胸口。我的心,不知是痛還是麻木,爲了保命,我終於還是抽出了與幽澤劍一塊熔鍊的赤煌劍,與他打了起來。
我的武功略勝於他,但我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因他人的阻撓,而誤傷到他。他受了我一掌,當場吐血。
我當時完全傻了,看着他嘴角流下的鮮血,我感覺就好比有一雙手,在朝左右兩方,生生地扯着我的心。
這是我第幾次害他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爲,明明說好保護他,卻屢次害他,傷他。
我真是個災星,災星!
我瘋了一樣,將那些圍上來攻擊我的人殺了,我覺得我已經入魔,我快要瘋了。
腦海裡,不停地竄出災星兩個字,看着那被我重傷的人,我痛然離去。
我不能再接近他了,不能了!
我逃也似的回到了九天教,此刻的我便成了那個過街老鼠,狼狽,還人人喊打。
因着這一件事,我的名聲大躁,成了武林的公敵。
離訴聞之,過來安慰我,卻被我逮去了練武場,狠狠地打了一架。
我需要發泄,需要無窮無盡的發泄。
我這算什麼哥哥,哪怕我曾經護過他,疼過他,我也只是一個會害他的哥哥。
後來,我還是去了天劍宗一趟,打聽他的消息。
這才知曉,他因爲我的中傷,而患了內傷,影響了他的武功,這內傷一直存在他的體內,無法醫好。但是,他竟然自始至終都未告訴龍越,這傷從哪來的。
我當時聽聞,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想法。
我黯然地離開了,只是會派人暗中給他送些大補的藥材,他不會知曉,他還以爲是龍越給他的。
我不敢再接近他了,我只會害他,只會害他。
後來,江湖上開始不太平了。我接連接到消息,有人暗中給參與覆陰教一戰的掌門私下見面,要他們出面去揭穿子玥的身份。
我當時心裡已經絕望,想着這輩子,也沒有什麼盼頭,是以,我挑起了劍,去將那些掌門,殺了。
江湖因着我,而暗潮涌動。
我成了無惡不作的殺人魔,我繼承了師父的嗜血之風,殺了無數個人,那一刻,我只覺得,只有鮮血,才能讓我興奮。
許是察覺到死者與覆陰教的關係,其餘的知情掌門,不敢有什麼動作。是以,我才能緩下勁來慢慢地揪出那幕後之人。
也即是那時,我又一次見到了他。那時,離上次在向梅山莊見面,已是半年後了。
原來,他是爲了調查各掌門死因而來的,我見到他後,便一直易容在他的身側,偷偷地尾隨他。
他瘦了一些,似乎因爲內力受損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我看着,心裡是說不出的痛。
我原以爲,他不會發現我。卻沒想到,在我跟蹤他的第三日,他發現了我。
他只是輕巧地說了一句,可要一塊飲酒,我便猜到他發現了我。
那時乍一聽到這句話,我恍惚中還以爲回到了過亭酒肆的那一天。
我笑着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我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可願與我做一對陌生人,共飲。
他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點頭應下了。
我們大醉了一日一夜,酒量兩人竟然是不分彼此。
我守着他多年了,一直都將他視作弟弟來看,卻沒想,長大的他,已經非我那眼中孱弱的弟弟了。
此刻的他,甚至可謂是我的勁敵,勝不了他,也輸不了他的勁敵。
但,我卻愛上了這個糾纏我一生的勁敵。其實,從我愛上他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經輸了。
我與他拼了一日一夜的酒,不分勝負,最後,雙雙醉倒在房裡,滾在地上,沒有意識地抱做一團。
看着他帶着一臉紅酡,喃着酒醉的話語,我忍不住悄悄地親了上去。他不知道,鬥到後頭,我故意用武功將酒逼了出來,是以我比他多了一分清醒。不過,也離醉差不多了,不若我怎會如此大膽,從親他的臉,到吻他的脣,探舌入他口腔,將他的酒氣盡數吞入我的腹中。
我着迷般地撫摸着他的身體,抱着他。我的身體早已起了反應,抱着這心愛之人的身軀,我多想能抱他,讓他真正成爲我的人。可是我還是不敢,我想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愛,主動的給予,而非強迫。
我這輩子,註定只能這般偷偷摸摸地親他,吻他了。
我哭了,不知道爲什麼,吻到他的一瞬間,我落淚了。
這是我同他的第五個吻,求而不得的吻。
我一直抱着他到天亮,一直撫摸着他的臉龐,親吻他,我本想先他一步離開,卻沒想,這手宛如被吸住了一般,捨不得放開。最後,在他醒來之刻,我閉上了眼,假作睡熟,沒讓他看到。
他離開了,他還是丟下我離開了。
我們這一夜過後,終歸還是一個陌生人。
後來,幾年,我斷斷續續地見過他,以陌生人的身份邀他喝酒,期間還透露出我殺人是有苦衷的。
但是,他的反應,便如同真正的陌生人一般,不冷不熱。
我曾問他,爲何不殺我。
他一直拒絕回答我。我以爲,他只是在等證據確鑿才下手殺我,卻沒想,待很多年以後,我終於得到他時,他才擁着我說,因爲他不知不覺中對我產生了好感,躊躇中,下不了手。
不過當時的我可不知道這些,瞧着他拒絕回答,我心裡當真是涼透了。
我本以爲,我們這輩子便這麼耗過去了。我依然做那個偷偷守護他的陌生人,而他依然做那個爲了匡扶正義而尋兇手的天劍宗少主,卻沒想,因爲我自以爲是的衝動行爲,將我們倆,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那是我此生最大的一個錯誤。那便是,派人假作滅了天劍宗,實則將天劍宗人救下,暗中保護他們。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計劃之前,我還親自見過的殺手,竟在計劃實施的前刻,被人掉了包,結果,造成了鳳璇陽滅了天劍宗的慘案。
當我聽聞這消息時,我的腦袋裡已經懵了。我衝了出去,尋找我最愛的他,那個我守護了一世,卻被我害死的他!
我哭着喊他的名字,心裡一直在祈禱,他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他的確活了下來,天劍宗百餘人,僅他一人存活,我知道這消息時,破涕而笑,但我也知曉,我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回到了九天教裡,借酒買醉。我想,我這輩子,當真是窩囊,害死一個又一個的人,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我做了什麼好事,沒有,一樣也沒有。
我再也無心去找那唆使江湖掌門去挑明子玥身份的幕後人了,龍越已死,天劍宗已滅,那些人便再沒有將武林盟主挑下臺的必要了。
我將剩餘的江湖掌門全殺死了,一個不留,不論那些人有沒借子玥身份將他扳下臺的必要,我也不能留他們在世間。我這輩子做的錯事太多了,我害他的也夠多了,我不能再因爲一時的鬆懈,而再害他。罪孽都讓我來償罷,哪怕他不知道我做的一切,不知道有個哥哥,與他越走越遠。
我在九天教裡一直在等着死亡降臨,我知道,武林中各個都想殺我,連他也不例外。
我終於等到他了,只是未想到,他沒有直接來殺我,反倒混了進來,做了一個掃地的奴僕。
先前我還沒怎麼在意,畢竟隨着九天教在江湖上的影響越來越大,來此地投奔的人,也越來越多,是以進來幾個奴僕,我也沒甚可驚的。
但那一日,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平日裡懶得去藏書閣尋書的我,一反常態地去了藏書閣。守閣人還笑話我說,我是不是喝醉了,要知曉,往日裡我都是翹着個二郎腿,丟下幾個要看的書目,讓手下去找書的。
我說我也不知怎地了,就是想來瞧瞧。
我隨意挑了幾本書,瞧着都不上心,便想離開了。而恰時,那個我心心念唸的人,出現了我的面前,他淡然地掃着地,他的動作很斯文,一點也不像掃地,反倒像揮蚊子。而且,許是不習慣的緣故,他拿掃帚掃地的姿勢很怪異,我當時還未發覺那易容過的奴僕是他,瞧他掃得這般狼狽,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將掃帚奪了過來,教他如何清掃。
看到那雙訝異的漂亮雙眼時,我一眼便認出了他。那是我看了二十多年的眼睛,我一直記得,那雙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眼,是以很神奇地,我認出了他。
他見到我會拿掃帚掃地,還驚異地咦了一聲,雖然很小,但我聽到了。
我說:“很詫異?”
他愣愣地點點頭,順着我的話道:“我未曾想過你會親自動手掃地。”
我聽他說完後,更確信這人是他了。雖然他的聲音不知何故變了,但他那呆愣的性子沒有變,再者,身爲教主問一個掃地的奴僕話,哪有哪個奴僕會如此大膽地直接開口回話,而不加任何敬語的,
發覺是他後,我內心澎湃。我想,我沒有去接近他,這次是他主動接近我,我不會再害到他了罷。
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
在九天教裡,同他相處的這段日子,是我後半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我知道,他是爲了打探九天教的虛實而來的。但我也未多加管束,放任着他去轉溜,整個九天教人都知曉了他是我心頭好,惹不得,是以人人見到他,都對他好得很。不過,他只怕還不知道,以爲我們這的風俗都是不分貴賤的。
我打從那一日後,便以他不會掃地爲由,將他調到了我的庭院那處,讓他住在單獨一間的下人房,讓他負責平日裡我所居庭院的打掃。
我不敢一口氣便提攜他到我身邊,那樣會讓他起疑心的。是以我每日裡在庭院裡練劍時,都能看到我心心念唸的身影。
我在練劍時,看得出他想與我一同比劍的渴望,我試探地想讓他同我一塊練,但他婉拒了。
我知,他是怕我發現了他的身份,是以我也未怪責他。
我將我的武功絕學都展現在了他的面前,離訴每每見之,都罵我傻,這是在給敵人發現自己的破綻,讓敵人一劍殺死我,
我聽聞總是笑,我說,我這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殺我,死在他手下,我心甘情願。
離訴呸了我幾聲,說我年紀輕輕,想什麼死,到不如想法子,將他帶上。牀。
上。牀?聽完這個詞我懵了,我看了一眼那在外頭勉力同地上的灰塵爭鬥的人,眼底是說不出的情緒。
我何曾不想抱他,那是我守護了一輩子的人。可是,我越是接近他,越會害他,我這般災星的人,還是離他遠點的好。這輩子,能活着看到他長大,我已經很開心了。
我不求太多,不求他記起我,不求他愛上我,我只求,他一切都好。
我開始慢慢地接近他,同他拉好關係,把他從一個掃地的奴僕擡成了我身邊伺候的人。
我同他關係越來越好,我帶着他一同喝了月上九天,但我未告訴他,這酒的含義,只說那是一種獨家釀造的酒。我帶着去吃喝玩樂,易容下山遊玩,那段時光,我不知有多開心,夢中都會笑醒。
拋卻了家仇,拋卻了愛恨,即便他不記得我,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也滿足了。
我原以爲,我們可以這樣,用掩藏的身份,快樂的過下去。
可是,我終歸將事情想得太好太好。
他悄悄地走了,在他待在九天教裡的第三個月零九天,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東西,宛如人間蒸發一般離開了。
我失落地走過每一個他生存過的地方,將他睡過的枕頭與被子放到了我的牀上,每日每夜都枕着他淡淡的香味度過。
可是,思念便好比一把無情的劍,在你傷口即將癒合之時,會在上面刺上一劍,然後,又待你傷口痊癒再刺一劍。這是一場痛苦的酷刑,讓你過得不痛快,也不開心。
若果先前未接近過,未得到過,便不會有如此強烈的思念與掙扎了。
我終於忍不住去見了他,他好比天上的繁星,明知可望不可即,但仍想着去靠近他。
他獨自一人回到了天劍宗裡,昔日繁華的天劍宗,沒落得不成樣子,整個家,就他一人在打理。
但是我心愛的他呀,從小養尊處優,哪曾吃過什麼苦。唯一的苦頭,就是當年同我流浪的時候了,可是那些過去都已經被他遺忘,是以現下的他,便是個什麼都不會的紈絝子弟。
他武功大進,加之天劍宗裡頭空蕩蕩的,迴音特別響亮,我不好貿然闖進,每天只能守在天劍宗的山腳附近,看着他臨近吃飯時間時,下山吃飯,然後再回去。
每日裡,我能見到他的時間,也不過是那麼點,想靠近他,卻是無法的。
我便這樣度過了一日又一日,他後來成了盟主,繼承了天劍宗之位,慢慢地將天劍宗發展了起來。
他曾屢次將戰帖送來,我屢次讓離訴拒絕。
我看着他許多年了,已經不知道看了多少年。我這些年,一直都在九天教與天劍宗兩處來往,奔波了不知多少時日。
離訴說我當真是瘋了,我說是啊,爲了他,瘋了。
想愛卻不能言明的愛,明明是最親的人,卻不能相認還得舉劍相向的痛楚,壓抑得我快瘋了。
我喝了不知多少壇的月上九天,可是那種痛,是種在心底的。從他忘記我的那一刻,就已經種下,待到他不信任的時候,開始發芽長大,如今,已經是參天大樹,拔之不去了。
二十年,我們苦苦掙扎了二十年。
我心愛的他啊,漸漸地長大,老去,發間有了絲縷白髮,眉宇間留下了歲月的皺紋。
我終於累了,倦了,癡心愛戀了將近四十年,默默地守在他身側四十年,我終於抑制不住地累倒了。
我終於接受了他的戰帖,遣散了所有的九天教衆,獨自一人,等待着他的到來。
離訴哭着跪下,求我不要丟下他們。
但我卻將他打暈了丟給手下,毫不留情地將他們趕走了。
我知曉,我心愛的人,沒讓武林衆人一塊殺上鳳闕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恩賜,我已經不求太多了。
我一直靜靜地等待在教門前,笑着看那個人緩步走上階梯。
我心愛的他啊,長大了。
我看着他用稚嫩的嗓音喚我果果,看着他鬆開我的手蹣跚學步,看着他笨拙地吹着手裡的風車,看着他堅強地舉起那把笨重的劍站在我的身後。
也,看着他將我遺忘,看着他用那把我送他的劍刺向我的胸口……
血花四濺的一剎那,我釋然地笑了,因爲,我終於從壓抑而不得的愛裡解脫了。
但,我也落淚了。摸爬滾打那麼多年,再苦再累我都未曾哭過,但這一生,我卻爲他流乾了所有的淚。
我終於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抱到了他,也終於在他知道的情況下,吻了他。
我也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了那句埋藏了四十多年的愛意。
這是我同他的第六個吻,永別的吻。
淚如雨下,心卻是一片釋然。
藏了四十年的深情愛意,埋了四十年的傾心守護,終於得以見到天光,告別那遮遮掩掩的過去。
我不必再偷偷地跟着他,看他用我最熟悉的稱呼喚着一個我陌生的人:哥哥。
我不必再壓抑着心中埋藏的愛意,去面對他一個個冷漠而陌生的神情。
我也不必再忍受着不能相認的痛,獨自一人借酒舔傷。
我終於解脫了,解脫了……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個叫花修鳴的哥哥,愛了他幾十年……
可,爲何他的表情如此悲傷,如此的痛苦。
原來,我們這一生又錯過了麼?
但可惜,我卻再也不能守護他,陪着他了。不過,已經沒關係了。
因爲,我心愛的他啊,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自己忍不住就掉了眼淚,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花修鳴,去看着那心愛的人成長,也看着自己死在他的手上。他們這一生,錯過了太多太多,所以,纔有了現在這個復生後的故事。他們的重生,不是爲了復仇,也不是爲了去揪出那幕後黑手,只是爲了能重新來過,將過去錯過的一切彌補。所以,看文的過程可能覺得有點憋屈,覺得爲什麼都重生了還不抓住那些幕後的人,但我想說的是,與其去抓那些壞人,造成他們也許一輩子都無法相認的遺憾,倒不如先好好相愛再一起克服所有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