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鎮給她找了個三甲醫院看精神心理科,陪着她跟醫生聊這段時間的經歷和自己的反應,醫生還讓她做了常規檢查,折騰一上午,醫生最終確診,創傷後應激障礙,她年紀小,醫生雖給她開了些藥,卻讓她儘量不要吃,保證充足休息、適當運動,多參加集體活動,多與家人朋友交流說話。顏悅把醫生的話記在心裡,約好了兩週後再回去複查。
下午顏鎮如約帶她去了家律所,付費諮詢。
跟在車裡一樣,顏悅把從上週日晚上遇到流氓起,到這週五被流氓堵第三次堵在路上打傷的事情說了一遍。
事情並不複雜,律師一下就聽懂了,“我總結一下,你上週日晚上,遇到兩個喝醉酒的人,他們抓住你灌你酒,你推了其中一個人一下,用酒瓶砸了另外一個人,然後離開了,對嗎?”
顏悅點頭說是。
“然後,本週三晚上,週日晚上被你用酒瓶砸過的人提供了幾張醫院的收據,聲明他的同伴被你打傷,要求你賠償醫療費用80萬。”
顏悅再點頭。
“週五上午,你去銀行辦理轉賬,銀行報警,公安把你的存摺和醫院收據都拿走了。週五晚上,被你用酒瓶砸過的人帶三個人一起,找你要錢,你沒給,他們打傷了你。”
顏悅又點了下頭,“我問過警察,但警察沒回答我,我這個事很嚴重嗎?我會不會真的被抓去坐牢?”
“見到受害人的傷情鑑定之前,我沒法判斷這事嚴不嚴重,所以暫時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律師看着自己的筆記說,“我們可以從幾個層面來分析,第一,你不是主觀要傷害受害人的,就目前來說,如果受害人真的在ICU沒醒過來,最終死了,那你可能會被判過失致人死亡罪,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他醒過來了,傷情鑑定爲重傷,你可能會被判過失致人重傷罪,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而如果對方傷情鑑定爲輕傷,那你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但對方可以要求民事賠償。第二,如果你被認定是故意傷害對方,那就是故意殺人或故意傷害罪,根據對方受傷情況,最高死刑,無期、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十年以下三年以上,或三年以下,都有可能。”
顏悅聽他說完心都涼了,臉色肉眼可見得變得難看。
律師見了她的反應,又來安慰她,“目前我們還沒見到傷情鑑定,所以一切都不好說。而在這起案件中你出於主觀意願還是過失傷害對方,也是有空間的。”
“這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是故意的,是他們來抓我,我反抗的時候不小心推的人呀。”
“可是,”律師見她有些激動,打手勢讓她稍安勿躁,“我們現在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們先侵犯了你的自由和人身安全,你因爲反抗才導致對方受傷的。在沒有人證沒有物證的情況下,判斷是否主觀意願有難度。這個時候,主要看你和受害人雙方的辯詞誰的更有可信度,這個需要技巧,我們可以在庭審前好好訓練一下。”
顏悅的心更涼了,嘟着嘴,看向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爸爸。
“還有什麼問題?”顏鎮卻很平靜。
顏悅搖頭,再也不說話。
“那就這樣吧,謝謝沙律師了,我們先回去整理一下情況,到時聯繫您。”
沙律師把他需要的東西列了個小清單交給顏鎮,雙方告別。
開車回資縣的路上,顏悅沒了來時那股活潑勁兒,雙眼始終盯在窗外,一言不發,這樣的狀態持續到他們回到家裡。
顏鎮看着她那副天塌下來的表情,本想讓她自己承受這些,但眼睜睜看着她難受了這麼久,又實在心疼,最終還是決定開導她。
“悅兒,成人的世界很複雜,不像你們的數學題那樣是非分明,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立場,而且這些想法和立場會隨着時間改變。就連條文規定特別死特別明確的法律,也會有補充條款,有允許法官酌情量刑的空間。”
顏悅聽不懂,眼神呆呆的。
顏鎮以爲完全可以拿聰明早熟的女兒當成人看,看來還是自己想簡單了,“我說簡單點,人都是自私的,大家說話做事優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
“你得再說簡單點,我不明白。”顏悅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還是聽不懂。
“拿你傷害那個流氓這個事情來舉例,你問律師你會不會坐牢,他如果說你不會,你還會給他律師費讓他繼續代理你的案子嗎?”
顏悅低頭想想,搖頭,“應該不會,我不需要他了。”
“所以,他把這個案子說得這麼嚴重,好像你真的得去坐牢一樣。同樣的道理,如果他把你的罪行也定死了,說你不管怎麼樣,都得去監獄裡呆三年,你會繼續讓他代理嗎?”
顏悅再想想,不確定,“不好說。”
“所以啊,他如果現在就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或者把案情說得很輕,你都有可能不找他代理案子了,那他就損失了這筆收入,我說的對不對?”
這回顏悅聽懂了,點頭。
顏鎮繼續開導,“每個人跟你說話,都會有他的立場,有他自己的利益考慮,你將來判斷別人的話可不可信,就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那麼說對他有什麼好處。剛剛咱們已經分析過了,律師跟你說的話,有很明顯的傾向性,他出於自己的利益考慮,引導你認定你的罪行很嚴重,你需要他幫忙才能減輕罪責,所以,他的話不客觀。你現在,對律師的話還有幾分信任度?”
“你不是說律師是專業人士,這方面的事情就應該去問律師的嗎?如果他的話我不能信,我還能信誰的?”顏悅再問。
“信你自己的判斷力。”
“啊?”顏悅感覺她爸這句話跟沒說一樣。
“說到這兒,我得嚴厲批評你,你遇到流氓,爲什麼不跟大人說?你媽不在了,這棟樓這麼多鄰居都很關心你,你們小區居委會也一直在幫你,還有你學校的老師們,一個個都很關心你。你遇到困難,爲什麼沒跟他們說,讓他們幫你?”
“我,我,”顏悅支支吾吾,“一開始是因爲我沒受傷,後來,我想過跟老師說,可我怕我真的打傷人了,他們拿我當罪犯看。”顏悅想到那幾個擔心受怕的晚上,眼淚又下來了。
“你媽一輩子的積蓄,你未來幾年的學費、生活費,都比不上別人的眼光重要嗎?”顏鎮說着,語氣嚴厲了許多,說得顏悅瑟瑟縮縮,可他卻沒停下來,“就算你怕周圍人看不起你,怕警察抓你,想私下襬平這事,你爲什麼不去醫院覈實一下那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就打錢?”
“他有市醫院的收據。”顏悅怯生生說出自己相信那人的理由。
“有收據又怎麼了?他不是醫生不是護士,也不是公安,不是律師,憑什麼他說80萬,你就要信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個人真的被你打傷到那麼嚴重,他朋友爲什麼不報警,讓警察找你要賠償,而是大晚上帶好幾個人堵在路上威脅你呢?我見到你的那個晚上,他爲什麼聽你說你報警了,就來打你呢?警察都知道有你這回事了,如果你真的把人弄成重傷,達到了刑事犯罪的地步,他們當時爲什麼放你走,爲什麼到現在還沒來抓你回去?”
顏悅瞪大了眼睛,她這幾天只顧着害怕去了,確實沒想這麼多。她只是沒有社會經驗,比較單純,這不等於她傻,顏鎮給她一分析,就意識到這裡面有問題了,幾番思索後,小心翼翼地問,“您是說,那個人實際上並沒有受傷,或者,沒有受那麼重的傷,他朋友找我要錢,只是在騙我?”
“我沒這麼說過。”顏鎮表情依舊冷淡。
“那,那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醫院看看?”見她爸沒反應,又趕緊補充,“我一個人不敢去,您,您陪我去核實一下好不好。”
“那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那人確實傷得很嚴重,你打算怎麼辦?如果那人其實沒受傷,或只是一點兒輕傷,你又要怎麼處理?”
看顏悅這表情,顏鎮就知道,她肯定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催她,耐心地讓她自己想,等她開口。
“我去公安局自首。如果傷得很重,就賠錢,該承擔的責任,我都承擔。如果傷得不重,他們真的是騙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說給警察聽,讓警察抓他們。”
說要承擔責任的那幾句話時,顏悅明顯是害怕的,眼裡冒出了些淚水,但話說得堅決。
這一點,讓顏鎮很欣慰,這孩子雖然單純膽小,卻是個有責任感,敢作敢當的性格。
“只想到這一層還不夠,再往前計劃一步,如果那人傷得很嚴重,警察要抓你,你可能要承擔哪些責任?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減輕你的刑罰?如果那人傷得不重,他求你不要跟警察說,你該怎麼辦?他威脅你如果跟警察說,他不會放過你,你又該怎麼處理?如果你跟警察說完,警察覺得你沒受傷也沒損失錢,並不抓他,你怎麼辦?你可以拿紙筆,把我剛纔的問題一一寫出來,再把可能的答案以及每個答案的應對方案寫出來,做一個全面的利弊分析,最後我們再總結該怎麼做最好。”
顏悅聽她爸說完這些,主動去房間拿了紙筆出來,按她爸的指導,把可能遇到的問題和可能的應對方案全部寫出來。她邊寫,顏鎮還在一旁指導,把她沒考慮到的點給她補上,等兩人把全部的可能性都預演了一遍,已經寫完好幾張紙A4紙了。
整個處理方案的脈絡逐漸清晰,顏悅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害怕了。
她的變化顏鎮當然看在眼裡,“人們害怕,往往是因爲無知。你現在知道這件事有可能發生的全部後果了,是不是就沒那麼怕了?”
顏悅點頭。
“將來,知道該怎麼做了?”顏鎮問。
“我知道了,將來,我如果再遇到事情,不應該輕信別人,不應該陷在恐懼情緒裡無法自拔,應該先想辦法去搜集信息,對事情有自己的判斷,提前預演事情可能的發展動向,提前規劃。”不愧是學了多年編程語言的人,舉一反三的能力不弱。顏鎮相當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