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男人在堂屋桌上趴着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12師的調令下來,他要回上海去任職。
高峰儀大概巴不得他馬上走,楊衛國心裡清楚,他們之間的臉皮算是撕破了。
走就走吧,不礙別人的眼。
楊衛國決定最後一次開軍車上珞珈山去接一位姑奶奶。
M城歷史系教導辦公室。
教導主任聽到他的來意,頗爲意外:“小冷同志已經辭職離開了,她說她父親病了,要回家去。”
“病了?”
楊衛國錯愕,“打擾了,主任。”
男人空手而歸,心裡閃過一絲失落。
楊衛國萬萬沒有想到冷暮雨居然辭職離開了m城大學,她老頭子真的病了?
男人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母親接電話的時候,語氣裡頗有埋怨:“冷先生身體好得狠,帶領考古隊外出考察去了,你們夫妻倆在幹什麼呀?結婚這都多久了,孩子都沒有一個,我聽你爸說,老陸家的兒子,婚沒有結,但是孩子已經打醬油了。”
楊衛國無心聽這些,準備掛上電話,誰知,母親補了一句:“幫我給暮雨捎句話,叫她不要忘記她的本職工作,生兒育女是一個女人的天職,這幾年,我已經跟她重複了很多遍了,這孩子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做。”
“你說什麼?”
楊衛國眼神狠戾起來。
母親卻絲毫不懼,在電話裡大聲頌揚着:“媽哪句話說的不對?我們楊家對她不薄,你可知道冷先生下放的那些年,她跟她的弟弟妹妹日子過得有多艱難,說起來冷家還有兩房,可是沒有一房是願意伸出援手的,若不是我看她可憐聰慧,你父親又跟冷先生交情深厚,斷不會出手相助。”
“你幫都幫了,還講那些做什麼?”
楊衛國聽得心煩,那個死丫頭本來就敏感,又受不得氣,稍微說點侮辱人的話就要自殺。
想到這裡,他心一沉。
兩年前,自己不過是說了句玷辱她名節的話,她就拿剪子自裁。
前天晚上他可是硬生生打了她一巴掌。
“衛國,我最後代表你父親給你下通牒,今年過年之前,帶你媳婦兒懷着身孕回來過年,你的體檢報告我手裡有備份,暮雨的體檢報告我每年都會保存,你們兩個人都是健康人,不可能懷不上孩子,很多話不需要點破,大家心裡都明白!”
楊母官方地掛上電話,留楊衛國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男人失神地走回住處,望着厚重的書架,嘆了口氣。
還以爲她整天陰陽鬼怪地倒騰,日子過得很小資情調,應該是舒心順暢的。
沒成想頂着高壓在求樂趣。
這兩年,母親到底催了她多少次?
男人有點心疼。
她畢竟是個嫩生生的女學生。
他當小姑娘圖個新鮮養在家裡,給自己找不自在的小寵物。
這一晚,他和衣而眠。
火車票是後天,等他醒過來,他就會收拾行李,然後離開,再也不回來。
**
冷暮雨依舊沒有回來,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說不準已經離開了m城,回到上海,找她孃家哭訴。
楊衛國很大度,幫她一道把行李給整理了帶走。
這女人就是書多,平日裡穿得洋氣,但是找來找去,衣服好像就那麼幾件。
她不戀舊衣,過時就甩掉。
因爲衣櫃上貼了一張字條“衣不如新”。
楊衛國撕下來,藏在書裡夾好,笑了笑:“敗家娘們!”
等到那堆書搬下來時,他才呆怔了。
這是一本冊子,他打開的時候扉頁上用簪花小楷寫了四個字:“人不如故。”
“小竹馬?”
楊衛國好笑地翻開女人的圖冊,雖然被逮了小綠帽,卻不腎生氣。
直到……
他看到自己的側臉,安靜地在紙上微笑。
後面……每一張……
睡顏笑容怒容愁態,栩栩如生。
他也聽見了心臟碎裂的聲音,這是中年人的情懷,他失去的青春歲月。
“蠢蛋!”
男人苦笑着合上了冊子。
他不敢再翻下去,形如逃難似的將所有的行李打包第二天一個招呼都沒有打,獨自踏上了回上海的火車。
綠皮火車呼嘯,他望着矮小的山和遠處的雲,眼底浮現起女人泛紅的眼。
她說:“再見!”
再也不見!
楊衛國心疼,這個傻丫頭。
明知他混蛋,爲什麼還要一頭往裡栽呢?
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白薇薇只要一回來,他的眼睛就不會再落到任何人身上。
兩年前,他開車載着白薇薇去找藺婷婷遇上了她。
晚上,她跟他鬧彆扭鬧自殺。
今年年前,白薇薇從深圳回來,他蠢蠢欲動,想要趁虛而入,了結了這些年思而不得的痛苦。
她不知從哪裡曉得了他們見面的地點,在家裡跟他大吵大鬧,還跑去新華書店門口打了白薇薇一巴掌。
或許是高峰儀告訴她的,楊衛國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深究那些細節。
他甚至不去揣摩冷暮雨的心情,只覺得這女孩子是怕被人搶了榮華富貴。
畢竟,冷家的情形,哪裡能維持她的小資調調?
他在用功利揣測她,可是她卻動了真感情。
這可憐的傻丫頭。
楊衛國心底滿是同情,就像同情這些年來的自己。
如果她還在,如果她沒走。
楊衛國一定會補償她,他要對她好,捧着她寵着她,把自己這十年來得不到的都給她。
他垂憐一個女人,只是因爲那個女人就像這十年來的他自己。
原來,他是個長情的人。
**
1988年的上海。
保留着大量民國建築,雍容繁華。
楊衛國嗅到了黃浦江的氣味,不似長江的水,倒有鹹溼的海風味。
三十六歲的男人回來了,他的故土,他在這裡長大,也將在這裡長眠。
除去逝去的青春,和從頭到尾獨自花開花謝凋零的愛情。
他兩袖清風,一無所有的回到這裡。
“潮起潮落,又是一春!”
男人唸了一聲,擡步往前方走去。
他要好好開始,新的生活。
生活裡不再有白薇薇,陸少東……
從今以後,只有冷暮雨,和新的朋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