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花開花落 下 (三更合一,粉紅加更,兼求粉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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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盈從暈迷中悠悠醒來,擡眼便看見一間佈置齊整的內室裡,暗金色的掛簾在千工拔步牀前一動不動,東牆那邊的多寶格上,擺放着一些她以前看着極討厭的擺設,心頭大震。再看看自己躺在厚厚的雲白色地衣上,跟暄榮堂的地衣完全不一樣,心知有異。

她被賀寧馨關了一個多月,哭過鬧過,都不奏效,心裡也是憋了一腔火。如今看見自己換了地兒,心頭一驚,忙從地上坐起來,往前面看去,正好看見一個穿着大紅色翟衣,鳳冠霞帔的婦人,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長榻上。那婦人旁邊立着個同樣穿着鳳冠霞帔的年少婦人,昏黃的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

盧盈正要站起來,前面站着的那年少婦人輕笑一聲,脆生生地道:“盧盈,跪下!”

盧盈有很多年沒有聽見別人叫過她的真名,聞言更是驚得魂飛魄散,連賀寧馨的聲音都沒有聽出來,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叫誰呢?”

賀寧馨立在盧宜昭身邊,眼角瞥了她一眼,見她微笑着坐在那裡,似乎對她們的對話完全沒有反應。

賀寧馨低嘆一聲,只好自己親自上陣,對地上坐着的盧盈厲聲道:“盧盈,別以爲盧家死絕了,老鎮國公也去了,你李代桃僵,鳩佔雀巢的事就沒人知道!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別以爲你就能瞞一輩子!”

盧盈這時才聽出是賀寧馨的聲音,心下大定。四處看了看,見只有她們三個人,便慢慢地從地上起身,對着賀寧馨笑道:“媳婦,你這樣不孝,該小心天打雷劈纔是。——我跟你說,我也不是一個人。你要動了我,遲早有人會來找你算帳,不僅你活不了,你們賀家也一個也不會留!”居然又是用同樣的手段。

賀寧馨掩袖笑得彎下腰去,道:“喲,是說你那做了蜂麻堂堂主的親孃吧?可惜她如今人在詔獄,對你大概是鞭長莫及了。”

盧盈這纔有些慌亂起來。想起一個月前被賀寧馨騙,提前讓娘出城,卻原來是落入了緹騎的手裡。

“你別得意!——我娘一定不會有事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盧盈像是在說服別人 ,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到了最後,聲音越發小了下去。那個人,有五六年音訊全無,娘之前還跟她念叨過,不知那人到哪裡去了。當年他現身出來,救了自己和娘一次。這一次,她們還會不會這樣好運……

盧盈的話,讓賀寧馨心裡越發不安起來。

“好了,廢話少說。盧盈,你當年不過是老鎮國公夫人身邊的丫鬟,做下錯事,老國公爺給你一個改過從新的機會,你卻狼心狗肺,妄圖假戲真做,將真的老夫人取而代之!——盧盈,我大齊律有云,以賤籍充誥命,罪該當斬!”賀寧馨知道簡飛振還在隔間裡聽着這邊的動靜,便不欲讓盧盈再顛倒黑白。立時疾言厲色的給她定了罪。

簡飛振在隔間裡聽見這話,渾身激烈地起來,拼了命要往前爬,出到外屋去。

簡飛揚冷冷地立在一旁看着他,並不去阻止。還是盧珍嫺看不過去,過來將手輕輕搭在簡飛振面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簡飛振看見盧珍嫺一臉關切的樣子,不像以前一樣對他疏遠隔離,心裡慢慢好受了些,便緩緩地放鬆了身體,趴在了地上,不再動彈。

屋外的盧盈聽了賀寧馨的指控,卻立時反駁道:“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乃是堂堂正正的鎮國公夫人,一品誥命!”說着,她察覺到身上的衣裳有異,低頭一看,見自己穿着自己最痛恨的丫鬟穿的比甲,氣得臉上的五官更是扭曲,又定睛一看,坐在賀寧馨身旁的,正是那盧嬤嬤,便指着賀寧馨色厲內荏地道:“你豈有此理!——將誥命的鳳冠霞帔穿在一個下人身上,也不怕給我們鎮國公府招禍!”

賀寧馨見盧盈死不肯認,也在意料之中,便走到盧盈身旁,問她道:“好,既然你說你纔是真正的鎮國公府老夫人,那我問你,你何時同老鎮國公定的親,納的採,問的吉?你們成親的時候,都有哪些勳貴到賀,鎮國公府開了多少桌酒席?還有,嫡長子簡飛揚出世的時候,滿月酒又擺了幾天幾夜,這些事,你都知道嗎?——若是知道,還請一一給媳婦解解惑。”

賀寧馨知道,如果問盧宜昭的嫁妝,盧盈肯定比誰都清楚。這些年,她拐的私房,除了簡家當年明面上的家財,其餘應該就是盧宜昭的嫁妝了。所以她對嫁妝避而不談,專門問這些禮儀之事。

盧盈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囁嚅了半天,道:“我那時是未嫁的姑娘家,哪裡知道什麼時候定的親,納的採,問的吉?總之我爹孃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飛揚是我的嫡長子,我那時候正在做月子,怎麼知道外院的流水席開了幾天幾夜?——真是笑話!”

賀寧馨點點頭,道:“嗯,這也有理。不過你忘了一點,大家子的姑娘出嫁,這些事情是一定要弄清楚的,而且姑娘家裡也不會瞞着。都是正經的聖人之禮,又不是私相授受,有什麼需要瞞着姑娘的?——我看你是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正經的嫁娶!”

盧盈瑟縮了一下,將頭轉向一邊,不看賀寧馨的眼睛,低聲道:“你就知道欺侮我。——自從老國公爺去後,我受的欺侮夠多了。”

說着,盧盈拿袖子捂了臉,嗚咽着道:“國公爺若是還在人世,哪容得人這樣對我不敬?那時候,就算是下人在我面前說話的聲音大一些,都要被國公爺命人拖出去打板子。我懷飛揚的時候,因是第一胎,國公爺對我體貼備至,十個月守在我身邊,從來不要通房妾室……下雨的時候,國公爺會給我備上上好的玉蓑笠,在家裡穿,又將府裡內院各個院子之間建了遮風避雨的抄手遊廊,只爲我方便行走。還有,冬日裡,國公爺早早地就備好了銀霜炭,將我們的院子攏上地龍,燒上火牆。管家有我孃家的婆子幫着照應,我只要服侍國公爺就是了……”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將當年同老鎮國公簡士弘的往事,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說。

賀寧馨聽了有些臉紅,偷眼向盧宜昭看去,卻見她兩眼越來越亮,嘴脣翕合,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心裡微定,盤算着什麼時候把老鎮國公簡士弘的遺書拿出來,再給這兩人一個重錘。

隔間裡面的簡飛振聽見盧盈的話,卻眼睛睜得老大。本來很篤定是哥嫂不孝、忤逆嫡母的心裡開始狐疑起來。娘以前明明跟他說,大哥是庶長子,怎麼突然變了嫡長子,還說是娘自個兒生下來的?!

簡飛揚早知道盧盈滿口白話,一定都不意外,還是臉色沉肅地揹着手立在一旁。

盧珍嫺蹲在簡飛振身旁,有些同情地輕輕拍了他的背兩下,以示安撫。

外面的屋子裡,賀寧馨見時機已到,便拿出她抄錄的老鎮國公簡士弘的遺書,對屋裡的另外兩人道:“我這裡有老國公爺的一封遺書。”又對盧盈道:“是真是假,一聽便知分曉。”

盧盈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饒自嘮叨不停。突然聽說賀寧馨有老國公爺的遺書,忙要衝過來,道:“給我!——一定是國公爺給我的!”

賀寧馨退後幾步,對盧盈道:“你再動一下,我立時燒了這封信!”說着,將信舉在靠近燈罩的地方。

盧盈不敢再動,眼巴巴地盯在着她手上的信,不再言語。

賀寧馨便展開信,慢條斯理地念起來。

“宜昭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爲陰間一鬼。

……

若此鬟執意鳩佔雀巢,李代桃僵,不肯相讓,汝可取賣身契相脅,若仍不從,汝可示此書於吾兒飛揚,令其斬殺此鬟,爲吾雪恥!

士弘

手書於大齊隆慶十六年四月七日夜五鼓”

這封信並不長,此時被賀寧馨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念出來,如千斤重錘一樣砸在盧盈和盧宜昭的心頭。

“我這裡還有盧盈你的賣身契。——盧盈,你要不要驗一驗賣身契上的手指印?”賀寧馨將最後一記殺手鐗拋出來。費了這麼大勁,不過是爲了簡飛振能認清盧盈的真面目而已。

盧盈先就尖叫一聲,道:“我不信!我不信!——國公爺心裡明明是有我的!我對他不起,他還能讓我做國公夫人,他心裡只有我!”又指着坐在長榻上,眼神越來越明亮的盧宜昭道:“這個瘋婦有什麼好?——讓他如珠如寶地捧在手裡!她又膽小,又懦弱,風一吹就倒!若不是有我,你們鎮國公府早就煙消雲散了!若不是有我,你們能熬得過那些日子?!”

隔間裡的簡飛振此時面如死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一串晶瑩的淚珠從他眼角流了下來,滑落到地面上。

盧珍嫺拿了帕子過來,溫柔幫他拭去淚水。

外屋的賀寧馨見盧盈終於認了自己不是盧宜昭,心裡鬆了一口氣,正要再接再勵,問出更多的話來,坐在長榻上的盧宜昭突然起身,走到賀寧馨跟前,有些急促地道:“你把士弘的信給我瞧瞧!”言辭殷殷,十分懇切。

賀寧馨不由自主地就把信遞了過去。

盧宜昭掃了一眼,立時便失望地還給賀寧馨,一言不發地坐回自己的長榻上。

盧盈也衝過來,將那封信搶了過去,抱在手上一看再看,又哭又笑,道:“這是國公爺給我的信,我就知道!”

盧宜昭卻在長榻上冷哼一聲,道:“一封假信,也值得你樂成這樣!——我早就對你說過,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別想以假亂真!”

賀寧馨大喜,看盧宜昭的樣子,似乎已經清醒過來了,忙親熱地叫了一聲“娘”!

盧宜昭從剛纔盧盈細數同老鎮國公簡士弘往事的時候,就已經清醒過來。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春花秋月,兩情相依,又誕鱗兒,兩個人都以爲他們的日子會這樣天長日久的過下去……

“你是……賀學士的女兒?”盧宜昭看向了賀寧馨,有些不確定的問道。她的狀況還不穩定,許多年前的事,她現在都憶了起來,而最近的事情,她卻有些迷迷糊糊的。

賀寧馨忙點點頭,道:“是,我爹正是賀思平,以前是翰林院學士,現在已經是左督察御史了。”

盧宜昭連連點頭,含笑道:“好!好!——士弘說過,有事就去尋賀學士。如今賀學士做了御史,就不用怕那龐太后了吧?”

賀寧馨一驚。盧宜昭瘋得時候,還是隆慶帝的時候,她是如何知道龐貴妃後來做了太后的?

眼見賀寧馨沒有說話,盧宜昭又問道:“如今是嘉祥幾年?”

賀寧馨忙回過神來,答道:“嘉祥帝已經在七年前薨了,如今是宏宣帝在位。宏宣帝便是當年的太子,是爹當年死諫保下來的。”

盧宜昭聽說是當年的廢太子登了基,大喜過望,起身雙手合什,面對着西面拜了幾拜,含淚道:“士弘,你聽見了嗎?你沒有白死,太子到底還是登上大位了!”

盧盈看見盧宜昭神智清醒過來,心下大急,想也不想地對着盧宜昭衝了過去,要拉着她的頭往牆上撞去。

賀寧馨見勢不妙,死死地拖着盧盈的衣襟,對隔間裡的人叫道:“飛揚,快出來幫忙!”

簡飛揚一腳踹開隔間的門,看見盧盈正從背後抱了盧宜昭的頭,拼命要往她面前的牆上撞過去。賀寧馨在後面死死地拉住盧盈後背上的衣襟,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賤婦找死!”簡飛揚怒喝一聲,大步上前,伸出手去,抓住盧盈掐住盧宜昭脖子的胳膊,一扭一折,只聽啪啦一聲骨骼輕響,盧盈的一條胳膊已經被簡飛揚拉折了,將盧宜昭的脖子鬆開了。

盧盈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簡飛揚氣不過,又拽着暈過去的盧盈,到底往牆上咚咚撞了兩下,纔將她扔到一邊。

盧宜昭被盧盈突然掐住了脖子,很有些咳嗽起來。

簡飛揚同賀寧馨一起,趕緊過去給盧宜昭捶背。

隔間裡的簡飛振大急,在地上唔唔有聲起來。

盧珍嫺從裡面問道:“大表哥、大表嫂,要不要將二表哥鬆綁?”

賀寧馨看了簡飛揚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便對隔間裡的人道:“鬆開他吧。”

盧珍嫺便幫簡飛振將繩子解開,對他低聲道:“二表哥,剛纔的事,你都聽見了。你可別再做錯事了……”

簡飛振一言不發地等盧珍嫺給他解開繩子,便從嘴裡掏出堵住嘴的破布,從隔間衝了出來。

只見隔間外面的屋子裡,簡飛揚和賀寧馨一左一右,正跪在一個鳳冠霞帔、老態龍鍾的老婦人身邊。那老婦人頭上的鳳冠有些歪了,一絲絲花白的頭髮從兩頰間垂了下來,看起來,正是後院的那個瘋婦盧嬤嬤。

原來,盧嬤嬤纔是自己的親孃麼?屋角那個毫無意識、暈了過去的女人又是誰?

剛纔老鎮國公簡士弘的一封信,讓簡飛振如遭雷擊,覺得這些年的日子都白過了。他突然不曉得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黑,什麼又是白,不由一片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無所適從。

簡飛揚看見他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起身過來揪了他的衣領,帶到盧宜昭面前,斥道:“還不快給娘跪下!”

簡飛振直着膝蓋,就是彎不下去。

盧宜昭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大兒子,淚如雨下,對簡飛振問道:“你就是振兒?”

簡飛振抿緊了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盧宜昭又看向簡飛揚,哽咽着道:“我記得你的臉,原來你就是揚兒。”原來在盧宜昭病着的日子裡,她還是有些意識,知道誰是自己最親、最掛念的人。

簡飛揚忙跪了下來,讓盧宜昭瘦骨嶙峋的手撫上了他的臉。

簡飛振往後退了幾步,離盧宜昭和簡飛揚都遠了一些。

賀寧馨在旁邊看見,心下嘆息,便往隔間門口又看了一眼。只見盧珍嫺正在站在隔間門口,看見賀寧馨看過來,盧珍嫺問道:“姑母……姑母是清醒了嗎?”

賀寧馨點點頭。

盧珍嫺忙走了過來,也跪在盧宜昭跟前,泣道:“姑母……”

盧宜昭仔細打量了盧珍嫺幾眼,也道:“我也記得你的臉。你是……?”

盧珍嫺拭了淚,道:“我是嫺兒,盧家二房的嫡女。”

盧宜昭要想一想,才能想起來,恍然問道:“你爹呢?你爹小時候同我最親的。”

盧珍嫺剛止了淚,聽見盧宜昭一問,又淚如雨下起來。

賀寧馨見盧宜昭剛剛清醒過來,不宜大喜大悲,忙要再勸。

盧宜昭卻伸手止住她,微笑道:“我無事。今日見到你們,我很高興。”又對賀寧馨伸出手來,道:“老國公爺是不是真的有遺書?”

賀寧馨尷尬地笑了笑,從袖袋裡將那份真的遺書取了出來。

盧宜昭接過來細看了看,點頭道:“這就是了,這纔是士弘的筆跡。”說着,從頭到尾又看了幾遍,又看了看牆腳暈過去的盧盈,對簡飛揚道:“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簡飛揚搖搖頭,卻也說不出話來。

賀寧馨見如今真相大白,便勸盧宜昭先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說。

盧宜昭卻看了看一臉倔強地站在屋子中央的簡飛振,嘆了口氣,對賀寧馨道:“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我身子不好,今日能清醒過來,已是不易。若是不能將這些事跟你們說清楚,我死不瞑目。”

簡飛振這纔開口道:“你不用狡辯。到底誰纔是我娘,我心裡有數!”

盧宜昭臉上一片黯然,對簡飛揚道:“你別怪你弟弟。我雖然生下他,卻只給他餵了半個月的奶,也只抱了他半個月……”

說着,盧宜昭陷入回憶裡,緩緩地將往事合盤托出。

原來那一年,盧宜昭剛生了老二簡飛振,正在坐月子。老鎮國公簡士弘兩月前就領了隆慶帝的差事,出門辦差去了,並未看見簡飛振出世。不過對盧宜昭來說,是第二胎,府裡有多個善醫的穩婆,簡士弘還拜託了一個相熟的懂產育的太醫坐鎮,應該是無礙的。

果然盧宜昭的第二胎生得很順利,也沒吃多大苦頭。鎮國公府又添了一個嫡子,府裡上下都很高興。

誰知盧宜昭的月子剛剛坐了半個月,她的貼身小丫鬟盈兒過來對她哭訴,說她有了身子,已經快三個月,瞞不下去了。

這個小丫鬟盈兒,便是盧盈。只有盧宜昭一人知道,她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聽了盧盈的話,盧宜昭大吃一驚,結果一問之下,讓她更吃驚的是,盧盈說這孩子是國公爺的……

盧宜昭當時就氣急攻心,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盧盈還跪在她屋裡,對她口口聲聲哀求,說這個孩子不能無名無份地生下來。他是國公爺的骨肉,不能跟自己一樣,有個見不得人的身份。

盧宜昭醒過來後,有些半信半疑。簡士弘不要妾室通房,她是知道。她生了兩個孩子,無論是孕期還是坐月子的時候,他都守着她,從來沒有找過別的女人。盧宜昭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忍得住。

如今看見盧盈的樣子,同自己以前生得一模一樣,又信了幾分,只是對她垂淚道:“你才十四歲,他怎麼下得了手?!”

盧盈哭着給她磕頭,說她是心甘情願的,不怪國公爺。

盧宜昭又叫了家裡管事的嬤嬤來問,果然問出三個月前,盧盈去外書房伺候過幾個晚上。

因爲那時候盧宜昭生產在即,簡士弘又沒有妾室通房,便都是歇在外院的外書房裡。

聽見這個管事嬤嬤言辭閃爍,盧宜昭對簡士弘又生氣,又失望。只是眼下盧盈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盧宜昭心地仁善,從不肯害人性命,哪怕還是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見了盧盈的樣子,盧宜昭便給她撥了一個院子,又派了幾個婆子過去照看她。一應份例,都比照府裡以前那些老姨娘的待遇給她分派。只是正式的名份,還要等簡士弘回來後再定奪,在盧宜昭心裡面,隱隱希望是弄錯了……

盧盈心願得償,一心一意地在自己的院子裡養胎。

盧宜昭卻懨懨地生了悶氣,又要照料盧盈這個不足年的孕婦,又要管家理事,還要照料自己剛出生的兒子,很快她的話便越來越少。

等三個月後簡士弘風塵僕僕地回到鎮國公府,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六神無主,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正眼也不瞧自己,心下大驚,便叫了婆子過來盤問,發現自己居然多了一個通房妾室,肚子裡還有一個五個多月的胎兒!

簡士弘一問日子,正是六個月前自己歇在外院的時候。可是那時候,外院正好有老友秘密進京……

簡士弘知道自己並沒有碰過盧盈,便趕緊過來跟盧宜昭解釋。可是盧宜昭問他外院的人是誰,他又不肯說。盧宜昭更加生氣,逐漸變得暴躁癲狂起來。

簡士弘也是百口莫辯,說了,老友那邊不好交待,不說,妻子這裡不好交待。只好一狠心,命人煮了紅花過來,親自給盧盈灌藥,將一個五個月大的胎兒打了下來。——知道他的老友那裡不缺孩子,不會在乎這樣一個賤婢之子。

盧盈尚不知道自己弄錯了人,只以爲是盧宜昭在國公爺面前進得讒言,一邊花言巧語地穩住自己,一邊在國公爺那裡詆譭自己。眼看一個已成型的男嬰被打了下來,盧盈也是狠勁發作,求了穩婆將那死嬰抱過來給自己看看。

那穩婆以爲是大家子府裡妻妾爭風,也覺得她可憐,好端端地受這份罪,便偷偷將那準備掩埋的死嬰抱了過來。

盧盈用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襁褓,將那還有血污的死嬰包了起來,抱在手上,趁照看她的人去吃飯的時候,抱着死嬰去了盧宜昭的屋子。

簡士弘那時候正好去了宮裡面聖,盧宜昭近來越發暴躁,屋裡的下人都不敢靠近她。一有空,就四下躲了起來。

盧盈拼着一口氣,狂奔過來,將那包着死嬰的襁褓扔在盧宜昭身上,怒道:“看看你做得好事!——你傷天害理,害我孩兒,以後你的孩兒也會同我孩兒一樣,不得好死!”

本來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盧宜昭聽見這話,又看見那烏青血污的死嬰,慘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盧盈嚇了一大跳,趕緊過來把死嬰的襁褓抱走,往外急走。

外面廂房裡躲着的丫鬟婆子聽見這邊傳來夫人的大叫聲,都有些惴惴不安,出來一瞧,卻只看見盧盈踉踉蹌蹌遠去的背影。

盧宜昭的陪嫁嬤嬤剛好去給她準備補身的湯藥,這些事情,從來都是她親力親爲,不假外人之手。誰知端了藥回來,發現夫人已經暈了過去。一羣丫鬟婆子擠在外間,都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說看見二姨娘剛從這屋裡出去。——自從盧宜昭給盧盈安排了院子,鎮國公府的下人已經自發地叫盧盈“二姨娘”。因她跟盧宜昭同姓,不好叫她“盧姨娘”,便都叫她“二姨娘”。

那陪嫁嬤嬤也無法,只好着人去給國公爺送信。

簡士弘剛從宮門裡出來,就見到過來報信的人,說是家裡的夫人出了事。

簡士弘大驚。宮裡的龐貴妃幾次三番暗示要將嫡親妹妹嫁給他做平妻,都讓他不軟不硬地頂回去了,若是盧宜昭真的出了事,可就再也推脫不掉了……

簡士弘不敢再想,急匆匆回了家,卻見到盧宜昭已經醒過來,正在屋裡砸東西,一大羣婆子丫鬟躲在門口,不敢進去。

簡士弘對這羣下人也實在是生了氣,自己趕緊進去將盧宜昭安定下來,又偷偷請了剛進太醫院的宋太醫過來瞧病,才知道盧宜昭因爲產後鬱結於心,失於保養,又生了暗氣,似乎還受了大刺激,所以心神不屬,魂蒙七竅。簡單地說,就是迷了心,瘋了。

簡士弘無法,上面有龐貴妃虎視耽耽,府裡似有下人心懷不軌。他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無法去一一查驗。便將府裡的下人分了幾批,凡是盧宜昭身邊伺候的下人,除了她的陪嫁以外,都以護主不力爲由,全部仗斃。別的院子的下人和盧宜昭的陪嫁,都被他賣去了東南鹽場做苦力去了。又說盧盈肚子裡的孩子是外院某小廝的,以此爲名,將外院的下人也都換了一遍血,將凡是有奸細嫌疑的,都一力仗斃,其餘的,都直接送到西北軍中,做了苦力。

將府裡以前的下人都清除之後,簡士弘採買了一批新的下人回來,又給盧盈喝了蕪子湯,將她擺在明面上,做了國公夫人。盧盈本來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結果不僅逃過一劫,而且居然更上一層樓,做了正室夫人,對簡士弘又是怨,又是歡喜,一顆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其間爲了矇蔽龐貴妃的耳目,簡士弘又讓人抱了簡家遠房的一個女嬰過來,聲稱是國公夫人新生的,養在膝下,免得讓人看出端倪。

這樣過了五六年,到了隆慶十六年的時候,朝政越發昏庸,太子岌岌可危。簡士弘心憂朝堂,日夜不寧。唯一讓他欣慰的是,盧宜昭的情況漸漸好轉,偶爾也能同他說說話。

緊接着朝裡有人提出當年廢后巫蠱案,其實是太子主使,上表要求嚴懲真兇。

隆慶帝賜死太子之意愈發明顯。

簡士弘決意赴死,金殿撞柱,死諫隆慶帝。爲了安排自己的後事,他先託賀學士的夫人許氏,藉着行商之機,將簡家的絕大部分家財都運往祖籍。自己又抽空回去了一趟,將那些東西另外挪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又把自己的遺書和盧盈的賣身契都藏了進去。

等他從祖籍回來,盧宜昭日漸清醒,再休養數日,便能出來重新理事,主持中饋了。

簡士弘便真正放下心來, 將祖籍藏寶之事跟盧宜昭說了,勸盧宜昭先等一等,讓她“相機行事”,實是擔心自己身死朝堂,龐貴妃會拿鎮國公府開刀。只是雖然如此,就算鎮國公府闔府懼滅,他也不能退縮。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們鎮國公府三百年富貴榮華就算毀於一旦,也要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這些事情,簡士弘在盧宜昭生病的時候,都斷斷續續地說給她聽,只希望能用這些真相解除她的心結,喚醒她。

盧宜昭起先不知簡士弘爲何讓她等一等,再出來理事。只是過了幾天,簡士弘身死朝堂的消息傳出來,盧宜昭才明白簡士弘的用意。

她恨過怨過哭過鬧過,可是簡士弘既死,她也不能再躲在幕後。她還有一個家,兩個孩子需要照料。爲了防備龐貴妃還有後手,不放過鎮國公府,盧宜昭找了盧盈做幫手。她覺得盧盈是自己的異母妹妹,此時鎮國公府大難,應該將兩人以前的恩怨擱置起來,一起共度難關。畢竟若是鎮國公府倒了,盧盈也討不到好。便只跟盧盈一個人交了底,命她在幕前,自己在幕後,操縱盧盈,打理整個鎮國公府。只等時機成熟,就給自己孃家傳信過去,讓爹孃派人來幫自己一把。

盧盈見盧宜昭清醒過來,自是不甘退讓。可是府裡下人的賣身契都在盧宜昭手上,若是盧宜昭存心奪權,自己根本鬥不過她。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她的親孃楊蘭從東南道上京探望她。

盧盈大喜,將此事對楊蘭講明,只是瞞下自己不能生育的事,跟楊蘭說,鎮國公簡士弘心愛自己,簡飛振和簡飛怡都是自己所出。楊蘭以爲老鎮國公被盧盈的美色所迷,才擡舉了自己的女兒,十分得意。聽說盧宜昭已經病癒,控制盧盈,讓她在前頭做傀儡。楊蘭便將自己從蜂麻堂帶來的兩個婆子給了盧盈,說這兩人有功夫,可以幫她制住盧宜昭。

盧盈便引了這些人入府,將盧宜昭反制,關了起來。這兩個婆子是道上出身,手上頗有幾分本事。盧宜昭一個嬌貴的世家嫡女落在她們手上,便受盡了折磨。只是她知道這些人禁錮自己,有一半的原因是爲了簡家的家財,只要自己不說,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就能得以保全,所以寧死不吐,只在自己家後花園的一處地窖裡熬了兩年暗無天日的日子。

楊蘭見盧宜昭被制住,才放心地回了東南道。

從隆慶十六年簡士弘身死,緊接着楊蘭上京,出手將盧宜昭反制,一直到嘉祥元年,整整兩年時間,盧宜昭都在痛苦裡煎熬,只是爲了自己的孩子,才苦苦支撐。只是她本來剛剛病了一場,又遭此劫難,整個人又有了些瘋癲的苗頭。

盧盈雖想過用簡飛揚來威脅盧宜昭,可是簡飛揚從小定親的岳丈賀思平時時過府探望,對簡飛揚如同親生,盧盈自己從來都是避而不見,卻不能攔着簡飛揚也不讓他見賀思平,便不敢對簡飛揚動手腳,只好隱忍下來。

而此間鎮國公府待遇依舊,盧盈過得很自在,只是不時來到地窖那裡,得意洋洋地跟盧宜昭炫耀,又覺得盧宜昭落到自己手裡,招不招只是遲早的事兒。

誰知過了兩年嘉祥帝一上臺,龐貴妃升爲龐太后,便立時對鎮國公府開始反撲。龐太后下得第一道懿旨,就是將鎮國公府所有人等打入天牢!

簡飛揚聽到這裡,也是大驚失色。——楊蘭這個賤婦,可從來沒有招過她夥同盧盈對病癒的盧宜昭做的這些事!她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賀寧馨看了簡飛揚一眼,心底的擔憂越發濃厚起來。

這裡的事情,在楔子裡面都有提過。簡士弘是隆慶十六年身死,隆慶帝是隆慶十七年駕崩。嘉祥帝繼位,第二年改元嘉祥。這時候龐貴妃成爲龐太后,才下旨對鎮國公府奪爵貶爲庶民,這之間的鎮國公府,有世子,但是沒有正式襲爵。中間有兩年的時間是個空檔,好象沒有書友注意到?盧家的事,後面會提到,表急。

簡士弘寫遺書,又不是到某點寫文,當然不會寫得那麼細。大家仔細對着看,以前模糊的細節,在這兩章纔會充實起來。盧宜昭剛開始是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後來是真的被折磨瘋了……預告錯誤,明天才會看到楊蘭和盧盈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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