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骨昭的神情沒有逃過賀寧馨一直關注的眼睛。
看見盧宜昭對這裡似曾相識的樣子,賀寧馨心裡的底氣更足了。
她伸手輕輕拉了盧珍嫺的衣袖一把,兩人一起走到內室的長榻邊,拿起一幅寶藍色繡着萬字不到頭的掛簾,在屋裡的千工拔步牀前比劃了幾下,對盧宜昭問道:“娘,您覺得這幅簾子掛在這裡怎麼樣?”
沒有外人在的時候,賀寧馨同簡飛揚都已經改了稱呼,叫盧宜昭“娘”盧珍嫺也跟着叫“姑母“只盼着這些稱呼能喚起她的一些記憶。
盧宜昭對賀寧馨的稱呼沒有似乎反應,只是皺着眉頭看着那幅掛簾。
賀寧馨便對盧珍嫺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邊一個,將掛簾鋪展開來,就要往那千工拔步牀前面的橫粱上掛。
盧宜昭突然出聲道:“不是這個。“說着,走到放着掛簾帳幔的長榻邊,在裡面挑挑揀揀了半天,找出一幅暗金色織錦雲紋的掛簾,對賀寧馨和盧珍嫺道:“掛這幅。”兩眼已經有了些神采,不像以前直愣愣,諸事不理的樣子。
賀寧馨壓抑住心頭的喜悅,同盧珍嫺對視一眼,便走上前去,從盧宜昭手裡接過暗金色掛簾,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也好,這幅看上去更悅目一些。”說着,賀寧馨同盧珍嫺一起將掛簾掛了起來。
雪洞一般的屋裡,立時增添了一絲暖意,有了些鮮活的氣息。
盧宜昭在屋裡慢慢走着四處看了看,指着牆腳邊一處空蕩蕩的地方,道:“這裡放一對連珠瓶,最好是汝窯的雨過天青色。春天裡插迎春huā,夏季換粉色菡萏秋季可以放金桂,冬季養臘梅。四時都有供養不用特別挑奇珍異草。”
賀寧馨聽了盧宜昭的話,又驚又喜。這可是自從她見到盧宜昭以來,聽見她說過的最長的話。
盧珍嫺也非常驚訝,悄悄對賀寧馨道:“我記得小時候,我們盧家莊上房正屋的連珠瓶裡經常就只放着這幾種huā……”
賀寧馨也對盧珍嫺道:“大概是從小…的見識,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說完這話,賀寧馨忙出去對外面候着的大丫鬟扶風道:“去庫房挑兩個連珠瓶過來,找一找有沒有汝窯的雨過天青色連珠瓶。再去後huā園看看有沒有什麼應景的huā卉,摘幾支放進去,一起送過來。”
扶風不知何意,倒也沒有多問,忙忙地帶了幾個婆子去庫房裡尋連珠瓶去了。
賀寧馨回到內室,看見盧宜昭已經站在一架精緻的紫檀木多寶格前面,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這裡明明有一對四羊青銅香爐到哪裡去了?”
賀寧馨這時走到盧宜昭身邊,笑道:“娘幫我們再看看,這多寶格上可要擺滿了纔好看呢。”
盧宜昭卻笑着斜睨了賀寧馨一眼,道:“你這話不妥了。多寶格上,要留白方好看。全放得滿滿地,也不嫌擠得慌。”
賀寧馨被盧宜昭這一眼看得心裡怦怦直跳。
雖然盧宜昭被歲月摧殘得面目全非,可是大家閨秀的風儀猶在,不經意的顧盼之間,依然能看出昔日的風采。這種氣度,不是假的簡老夫人盧盈拿腔拿調的擺架子裝得出來的。
盧珍嫺跟在盧宜昭後面亦步亦趨將她要的東西都記了下來。
等盧宜昭累了,做到一旁的椅子上歇息起來,盧珍嫺趕緊將她記下的物品交給賀寧馨。
賀寧馨看了看,對盧珍嫺笑道:“看這樣子,娘應該快好了。”
也許被塵封的記憶,會藉着這些一帳一瓶,一huā一草,衝破桎梏,重見天日。
盧珍嫺卻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拉了賀寧馨到屋子的一角,輕聲問道:“若是我姑母真的清醒過來,大嫂打算如何處置那賤婢盧盈?”
賀寧馨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這就得看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事。
還有也得看二弟怎麼選了。”
盧珍嫺放開賀寧馨的衣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越發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賀寧馨出到外屋,正好看見大丫鬟扶風帶着幾個婆子,擡了兩個半人高的連珠瓶過來。
看見賀寧馨站在屋前的臺階上,扶風快走幾步,到賀寧馨面前屈膝行禮回道:“夫人真是神機妙算。那庫房裡還真的有一對雨過天青色的連珠瓶。管庫房的婆子說,以前本來是在平章院裡放着的,後來老夫人嫌這對huā瓶太過老氣,讓人拿回去放到庫房裡,另挑了一對五彩琺琅青玉樽放到房裡去了。”那對五彩琺琅青玉樽當然已經被賀寧馨收起來了。
賀寧馨笑着命那兩個婆子將連珠瓶搬到屋子裡面,又將盧珍嫺剛纔記得單子交給扶風,吩咐道:“照着單子去庫房把這些東西取過來,記着,要快一些。”
扶風接過單子,又忙忙地去庫房裡尋東西去了。
賀寧馨回到裡屋,看見那兩個婆子已經將連珠瓶擺放整齊,瓶裡面隨便插着兩支粉白色的仙客來,不是什麼名種,但是開得碩大、蓬勃,有股子勃勃的生機。
盧宜昭看着連珠瓶裡的仙客來,滿是歡喜的樣子,連一向對huā草不感興趣的賀寧馨也看住了,頓時覺得這插了仙客來的連珠瓶擺放在內室裡,一下子將整間屋子都照亮了。
“以前這裡還有一張紅木的長案,放在隔間的南窗底下。我在那裡繡huā,他在一旁寫字,讀書”盧宜昭突然又冒出一句話,說着便起身,非常熟練地往隔間裡去了。
賀寧馨有些着急。那隔間本是準備子今天晚上讓簡飛揚、簡飛振和盧珍嫺躲在裡面看好戲的,裡面的傢什都命人搬走了。
果然盧宜昭站在隔間門口,望着完全空蕩蕩的屋子,眼神又有些迷亂起來,口裡喃喃地道:“怎麼不一樣呢?那張長案到哪裡去了?”
賀寧馨見盧宜昭又有些魔障的樣子,忙領了她轉過身來指着屋裡剛纔由盧宜昭親自佈置的內室問道:“牀上的鋪蓋娘打算要什麼樣子?”將盧宜昭從隔間門口引開,來到千工拔步牀前面。
牀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褥子還沒有放上牀單和錦被。
盧宜昭的注意力又被轉移了些,眼神又逐漸清明起來,聞言若有所思地道:“大紅色百子緙絲被,和鴛鴦枕,這兩樣就夠了。”又摸了摸牀上的褥子微微皺了眉頭,道:“這褥子也太薄了些。以前都是墊了雙層平絨的褥子,冬日裡還好。天氣熱的時候,還要加上涼金。”
平章院裡,不論外屋還是內室,都有地龍,裡面的暖閣還有火牆,冬日裡自是無憂,難過的是夏天。大齊朝的富貴人家,夏日裡並不敢大肆用冰所以隴西道出產的涼鼻就有些供不應求。那涼金是冰蠶吐絲所結,和天水碧一樣,產量極爲稀少。就算拿着銀子,沒有路子,也不知到何處買去。
賀寧馨的陪嫁裡,有一幅涼餘,一次都還沒有用過。
盧宜昭居然也是用過涼餘的,看來無論是她的陪嫁,還是老鎮國公簡士弘爲她準備的,她以前的日子也是錦衣玉食,不遑多讓的。
可惜這樣富貴榮華的日子,在盧宜昭的這一生裡,只是極短的一段時間。
賀寧馨想起來就有些心酸。
難道就是因爲他們盧家招惹了楊蘭和盧盈,才引來了這樣的殺身之禍?!
這邊三個人在千工拔步牀前說着話,扶風已經將單子上的東西都尋了出來,裝了幾個大盒子,同幾個婆子丫鬟一起擡了過來。
賀寧馨同盧宜昭和盧珍嫺站在一旁,指使扶風將那些陳設一一擺放起來。
等東西全部擺好了平章院的內室已經完全變了樣兒。
盧宜昭在屋裡看了看,又起身四處走動起來,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越來越深。
賀寧馨知道差不多了,便讓屋裡的婆子丫鬟都退下自己和盧珍嫺過去,一人一邊扶了盧宜昭的胳膊道:“吃午食的時辰到了,娘要不要去用些午食?”
盧宜昭下意識地點點頭,跟着賀寧馨和盧珍嫺往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回過頭來,往屋裡看了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賀寧馨裝作沒看見,笑眯眯地對另一半的盧珍嫺道:“國公爺前兒才從萬州回來,這幾天都忙着面聖回話,都沒有功夫跟家裡人好好聚一聚。”
盧宜昭聽見“國公爺”三個字,全身都抖了一抖。
賀寧馨同盧珍嫺馬上感覺到了,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見欣喜之色。
只要盧宜昭能清醒過來,一切難題應該就能迎刃而解。
將盧宜昭送回後huā園東南角的小院子,賀寧馨還要管家理事,便先離開那院子,回致遠閣去了。單留下盧珍嫺陪着盧宜昭一起用午食,吃完午食,盧宜昭又困了,去內室小睡。
盧珍嫺一個人坐在外屋,拿了盧宜昭的繡活細看,比劃着在自己的繡棚上學着盧宜昭的針法,慢慢繡起來。
一切就等晚上了,盧珍嫺想起今天晚上要面對的事情,心裡不是不高興的。可是想起簡飛振,內心又有幾分惻然。
當年她還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記得一夜之間,自己的爹孃就染了重病,很快便撤手塵寰。她娘臨死前,拉着她的手,
本來有話要說,可是被盧盈搶了進來,將她一把推開。她的頭撞在一旁的桌子角上,被磕暈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簡飛振住的屋子的長榻上,額頭上被簡飛振拿帕子亂七八糟地包紮了一下。
後來她才知道,她在爹孃房裡暈了過去,是簡飛振偷偷把她拖出來,放到了自己的屋子,又尋了止血的藥,摸在她額頭的傷口上。若不是有簡飛振,她大概也活不成了。一後來盧盈能放她一條生路,
大概也是看在簡飛振份上?
盧珍嫺有些怔忡起來。簡飛振對她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可是一來她對以前的簡老夫人有心結,不想跟她再有瓜葛:二來簡飛振對丫鬟們寵得太過,讓她心裡也不覺得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她雖然還不至於跟丫鬟去爭風吃醋,可是從這裡,能看出簡飛振是個容易濫情的人。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最痛苦的大概就是做他的妻子。他對誰都好,爲了面面俱到,最後只好委屈自己的妻子。
可是今晚一過,也許簡飛振就不再是以前的簡飛振了。盧珍嫺對他又有幾分同情。
想了半天,盧珍嫺又搖搖頭,打算過了今晚再說。
賀寧馨回到致遠閣理了理事,便聽二門上的婆子過來通傳,說親家太太派了婆子過來,有話要跟夫人說。
賀寧馨知道是許夫人派過來的,忙讓那婆子進來。等她一進來,賀寧馨先站起來,給自己孃家的爹孃賀大老爺和許夫人先請了安,才說起閒話。
也是昨日簡飛揚派人送信到賀家,請許夫人派人過來,要將鎮國公府犯了事的一些婆子丫鬟送到許夾人在東南的鹽場裡去。
許夫人不知鎮國公府又出了何事,十分擔心。可是又不見賀寧馨派人回來傳話,實在忍不住了,便自己使了個婆子過來問一問。
賀寧馨十分內疚。她這兩天盡忙着盧宜昭和簡飛振的事,就將許夫人那邊忘記了。想來娘在家裡還不知怎麼擔心呢。
想到此,賀寧馨便對那婆子笑道:“沒有什麼大事。幾個下人淘氣,在府裡鬥毆,所以國公爺想着殺一儆百,以後纔好打理下人。”
那婆子鬆了一口氣,起身行禮道:“既如此,奴婢就回去了,早些回去,也免得我們夫人擔心。”
賀寧馨點點頭,起身親自送她來到二門上。
簡飛揚正好下朝回來,見到那婆子,也寒暄了幾句,才同賀寧馨一起回到致遠閣。
兩人吃完晚飯,簡飛揚問道:“怎麼樣?都準備好了嗎?”
賀寧馨有七成把握,道:“我一會兒再去服侍娘吃一回藥。到了三更天的時候,就算有些刺激,大概也是無礙的。”
盧珍嫺那邊吃完晚飯,便去將盧宜昭從小院子裡領了出來,徑直往平章院裡去了。
賀寧馨也一早過去,帶着國公夫人的鳳冠霞帔,給盧宜昭裝扮起來。
那邊盧盈的暄榮堂裡,幾個看着她的聾啞婆子,一早得到簡飛揚的指使,把盧盈打暈了,將她身上的華服脫了下來,又換上鎮國公府裡丫鬟的統一服侍,都是青色比甲,灰色棉布裙子,和白色粗布上衫。又蒙了她的頭,架着往平章院裡過來了。
在這之前,簡飛揚早已帶着堵了嘴,捆得嚴嚴實實的簡飛振來到平章院內室的隔間裡面,同盧珍嫺待在一起,靜等外面的好戲開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