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妹兒的生日很巧, 正是碧山村油菜地裡收穫的季節。
收穫油菜是非常幸苦的, 去山林裡的村民們, 需要停三、四天, 幫忙將地裡所剩無幾的油籽收花開。
葉爸爸葉媽媽夫妻協作, 最近兩天,在榨油房裡起早貪黑夜, 熟練地忙碌着, 親眼見證一粒粒油菜籽變成一滴滴菜籽油。
有自家的, 也有隊裡的。
每日, 濃濃的菜油香味兒,從榨油房裡飄出,藉着屢屢春風,飄香老遠,從碧山村村口傳到村尾。
一百斤油菜籽通常可榨三十多斤菜籽油。
葉家人很想在桶裡,偷偷摸摸多加一些, 無奈菜籽是提前稱重的。最後,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滿山遍野的油菜籽, 最後變成不到兩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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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甜妹兒都四歲啦!二嬸嬸給你織一條新圍巾好不好?”
“甜妹兒長成標誌大姑娘,可得好好聽話。”
“甜妹兒乖, 好好休息,晚上奶奶給你弄好吃的!”
……
進入忙碌的五月,每天早晨,葉家人出門, 都會笑着囑咐一兩句,再給過生日的某人,一個小禮物。
要是有城鎮裡的人瞅到,一定會滿臉疑問,這家人莫不是生了個哪吒?
目送着爺爺他們離開,坐在屋門口板凳上的甜妹兒,皺皺小鼻子,瞅着眼前板凳上的一溜達小物件。
她把啦吧啦一件件把玩,銅鎖、紅頭繩、沙包、花貓大搪瓷杯等,這些都是爺爺奶奶他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其實,尋常的山娃娃們,幾乎都不過生日,最多也是當天吃得好一些,比如多半塊紅薯或多半碗雜糧稀飯。
葉家過生日的孫輩裡頭,唯獨甜妹兒,她不僅過生日,還能過‘超多個’生日。
咳咳,因爲當初甜妹兒出生,生產隊還沒建立,家裡各種事情繁多,全部擠在一塊兒,大人們將甜妹兒的生日記茬,請來的接生婆也是個糊塗人。
像這樣因爲農忙與春種,或其他原因,親人記錯生日,對於五六七零年代的村裡娃娃,還挺常見的。
葉媽媽隱約記得是四月初一,葉爸爸覺得是四月初三,葉家老倆口堅決認爲是四月初八……葉三叔最能扯,他覺得是大約是四月十二。
戶口本上的“出生”一欄則寫着“1955年5月25日”。對於山娃娃,戶口本上的生日,是最不準的,記錄的是登記日期,有的能夠差距半年以上。
像這樣的情況,村裡別家娃娃也會發生,通常家裡他會被隨意忽悠一個臨近的生日,反正五十歲以前都不會,迷迷糊糊亂算過去。
至於生辰八字,更是記得一團漿糊,等長大結婚算合算離的時候,說個大概也就差不多,神婆應該都懂的。
但在葉家,疼小孫女的葉老爺子心裡愧疚,私底下默認,每年甜妹兒可以從四月初一過到四月十二。
甜妹兒十分開心,也不打算把真正生日‘四月初五’給說出來。近幾日她天天掰着小指頭數數,農曆十二天加陽厲十二天,每年她能過多少生日呢?
思丫頭與曉丫頭羨慕不已。
一日三餐,甜妹兒最大,能多吃一大碗糖水野雞蛋。
而且晚飯後的,葉媽媽則提着針線筐,裡頭是碎布頭、錐子、細麻繩跟裁好的大大小小的鞋底、鞋幫等。
她拿針在鬢角的頭髮裡摩擦兩下,開始給小閨女做新襪子新鞋子。
這可是真正的新襪子與新鞋子!
往年做‘新’襪子的布,基本都是從舊衣服上裁出來的,本來舊衣服已經經過多年漿洗變成一塊破布。
破布打重補丁,襪子總是被磨爛,娃娃腳趾頭與腳後跟經常會露出來。
葉媽媽會將破襪子腳趾頭部分剪掉再縫,在用更爛襪子或舊得不能穿的碎步,縫補上腳後跟。
這樣一來,鬆鬆垮垮的破襪子會一直堆在腳踝,走路時老是要停下來,提到腳踝,乾脆用繩子拴住。
數十天後破,襪子再次破洞。
繼續縫縫補補,直到夏天,娃娃們可以光着腳丫,滿山亂跑。
這還都是受到寵愛山娃,纔有的特別待遇。
漢子婦女們,有的全年都不穿襪子,留下布給娃娃們做‘舊’衣服。
今年冬季,葉家全部人都得到兩雙厚棉襪,現已經在箱子裡放得好好的。
但是春天卻不能穿厚棉襪,曉丫頭扯扯腳踝的麻繩,裡頭的舊襪子,還是秋褲碎步做的,羨慕目光不斷往籃子裡瞅。
葉奶奶揉揉她頭髮,笑着到:
“家裡棉布還剩一些,今年春天,咱家娃娃都能穿一雙新襪子。”
要不是甜妹兒生日,忙起來的大人們,根本想不起來娃娃們鞋子裡的破襪子。
曉丫頭激動的跳起來,摟着甜妹兒一陣狂親亂吻。
“甜妹兒,你天天過壽辰吧!”
壽辰什麼鬼?
甜妹兒拖着三姐的後領,開始自己給自己哼唱輕鬆愉快的生日快樂歌。
葉爸爸算是看出來,要是小閨女再高一些,能把二侄女、三閨女,咳,還有大兒子,跟拎布袋一樣,到處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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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曉丫頭大約是不能穿得上新襪子。
往前春季,清風拂面,氣候宜人。
村林裡僅有的幾棵杏樹與桃樹,鮮花花開滿枝丫,散發沁人心脾的幽香。半山坡的槐樹也不甘落後,一串串乳白色的小花冒出枝頭。
村裡姑娘美滋滋地唱着本地山歌。
對面山頭的年輕小夥子們,一個個笑鬧着迴應一兩句,贏得姑娘們害羞臉紅。山間飄蕩着甜膩味兒與春花香味兒。
然而今日,娃娃們的新襪子剛做好,沒有一點防備與緩衝時間,碧山村就猛然入夏。
一場綿綿細雨突至山間,整整一天,樹葉終於滴答滴答掉落完晶瑩的水珠,等春雨停後,酣睡的老天爺似乎提前醒來。
此日清晨,晨間霧靄漸漸消散,天空開始變得澄澈透明,明晃晃的金色陽光灑落山間,一夜間,氣溫迅速回暖。
昨日,村民們身上還是薄線衣加外套,今天中午則變成藍色的單衣單褲。有陽氣旺盛的年輕小夥子,甚至換上短袖短褲,光着腳丫,也止不住額頭上的密麻細汗。
裹着新襪子、湊在藍布鞋裡的腳丫,會出細汗粘着,難受得很,還不如穿着新曬乾的草鞋舒服。
春花再一次受到氣候影響,都快速凋謝,剩下部分青果還在樹葉的陰影下,倔強成長。飛舞的蜜蜂蝴蝶,出現短暫的混亂。
不用黃老爺子的猜測,村民們心裡也清楚,今年恐怕將是一個罕見的苦夏。
葉老爺子皺眉嘆道:
“好不容易過一個春天,又來一個不正常的夏季,這日子什麼時候到頭!”
“會比冬天下雪還難受嗎?”
甜妹兒仰起頭問道。
冷熱還真不好對比。
但春夏山林裡怎麼都有吃的,冬季都是白雪覆蓋,怎麼也不能比夏季難受吧?
中午剛吃完飯,葉家大院裡裡來了兩戶人家,都是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老大爺,笑得一臉和藹,據說是來‘借糧’的。
李家大爺明借道:“葉表姐夫,今年家裡有點困難,能不能借我家一點開火的,等年底一定歸還。”
趙家奶奶臉色憋得通紅,結結巴巴提一句:“前年跟去年,咱家都有借給你們,今年葉大嫂能不能……”
每到逢年過節或春夏之交,村裡的窮人家,都開始借糧,基本都跟自家比較親的人家,借一些多餘的苞谷面或紅薯。
借的紅薯藤與紅薯都是用木籃裝,粉面米的話用米升筒裝,每筒或籃抹平,不用過秤,不留空隙。
還的時候,再用同樣的米升筒或籃裝,先抹平,最後加一點量,表示不讓借家吃虧,所謂“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去年大鍋飯之前,春夏時候,葉家向村口李家、鄰居趙家、白老爺子家、張木匠家等幾戶過得不錯的人家,都有借一些糧食。
後來自留地紅薯盡數上繳,如今自留地的糧食都算給隊裡。
他們當初上繳的時候,還過‘自留地紅薯’,但玉米雜糧確實沒有當麪點評清。只是過年的時候,年禮裡絕對有超額送上。
今年兩家剛從密林裡挖野菜等,怎麼可能缺少糧食。不過是被地裡的油菜與麥子嚇破膽,想讓葉家還一個人情。
葉家老倆口互視一眼。
在糧食夠的時候,人情確實該還,但不能給別人,家裡糧食很多的‘錯覺’。
葉奶奶抹兩次眼淚,百般“訴苦”一番後,講到幾家的人情往來,特別艱難地同意,並表示家裡沒多存糧,恐怕要用野山藥等代替,還有吧啦吧啦一陣感激。
適量的小籃子被放到客廳。
李家大爺與趙家奶奶,心裡猛得鬆一口氣,不過看到籃子裡的東西,也知道葉家過得不容易,果然是厚道的人家,當初沒看走眼。
借糧借到了。
最難欠的人情債算清了。
但在全村人都困難時候借糧,不管怎樣,兩家人關係恐怕會打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結。要不是家裡誰誰誰吹得慌,他們也不至於這麼快用上‘人情’。
葉家人表面“艱難”,實際輕鬆地解決,借糧與人情的平衡問題。
這都因爲家裡有存糧。
否則,面對家人的生存危險,他們又該怎麼做?
不想去假設,只能慶幸,幸好沒有如果。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晚安麼麼噠~
生日是有真人真事的,長輩說,有時候忙碌起來村裡有時候日子會記茬,再加上身份證上的胡亂登記,實際年齡與生辰記茬的本地還挺多。
大約~大概~可能在臘月初十吧???
至於襪子,娃娃們基本冬天纔有一雙破襪子。
而春秋季節,疼娃娃的人家會做一雙舊襪子,大人們是沒得穿的。
這些襪子都是破爛得不能在爛的衣服做的,所以經常會有破洞,但有襪子的娃娃心裡可驕傲,旁邊娃娃連鞋子都沒有呢!
至於夏天,基本都是光腳丫跑,除非很燙或爬山,纔會穿草鞋或布鞋,基本不穿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