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幽幽的螢火蟲燈籠下,鬼師的蒼白髮絲似乎亦變成詭異淡綠色, 而那一張相貌平平臉上的一對眸子, 也反射出幽綠色光芒, 令尋常人與之對視,心裡不自覺發毛。
“黑書白書都可以把鬼靈驅趕,黑書還可以把她留下,大約還能維持兩三年不魂飛破散。黑書可能對你更有利。而白書對你害處更大, 陳教授,你的選擇呢?”
他開口說着旁人聽得一頭霧水的話,像是在跟陳教授打啞謎, 唯一能聽懂的草鬼婆一直一副看不起的不屑怪模樣。
陳教授並未迴應, 他轉而開始用沙啞嗓音, 緩緩敘述那些塵封已久的童年青年故事,一幕幕觸目驚心。
從陳家龍鳳胎誕生之大吉大利, 得知八字全陰偷天換日的母親, 一直到青年中年最激進的時候,反對清朝封建制度,去砸碎自家祖墳地裡墓碑石……
甜妹兒等人靜靜聆聽故事裡的陰錯陽差、悲痛別離。
在舊社會裡,封建迷信害人從來不止這麼一兩件,尤其是農村山村弱勢女人羣體, 稍微一個有點水平神婆的命硬說法, 就能用刀子流言害死活生生的女童。
但新種花建立以後,對於婦女的解放,絕對是真真正正落到實處, 有眼可見。暫且不說信仰利弊,破除迷信真的有救下一大片人,從某種層度來講,它是好事。
但凡是有度,存在即爲合理,信仰不等同於迷信,它是給人堅定信念所在,沒有信仰可能等於飄忽不定的浮萍。
鬼師把兩本書擺在木桌上,輕笑道:
“誰說漢族失去信仰,陳先生,你們大概都堅信紅星主義。”
甜妹兒與山紳面面相覷:……這也算信仰?
“當然算,萬事萬物皆有靈,佛仙道從不拘於一個形象。”
“從古至今,漢族神話傳說裡更信人定勝天,夸父逐日、精衛填海、后羿射日……各種各樣神話故事裡,都離不開自身勤奮努力,並不是簡單的求神拜佛能夠完成。紅星主義本就是你們追逐的‘日’,即未來希望。”
水族鬼師講起漢族信仰一套一套的,甜妹兒佩服不已。
傳說中的水書除去包涵大量的原始宗教信仰內容,還保存亟待挖掘和破譯的天象、曆法資料和古文字資料。
這是水族先民高級智慧和藝術的結晶,其中包含有科學哲學倫理和辯證唯物史觀,絕對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暫且不論信仰問題,陳教授啞着嗓子問:
“請教水書先生,這事可有什麼解決辦法?能不傷害她的,對她最好的,我自是選擇那一種,麻煩先生了。”
“哈哈哈哈,從放棄投胎轉世的那一刻起,傷害不可避免。還挖祖墳,都是報應,你跟你後輩都會有報應的。”
草鬼婆年輕的女音,在屋子裡突然響起,嚇所有人一跳。
“一人做事一人當。”
涉及到後世子孫,陳教授立馬起身,對鬼師恭恭敬敬彎腰九十度,足足三次,與曾經那個不相信神鬼的教練,完全不一樣。
鬼師沉默片刻,瞅着他頭頂上飛舞的螢火蟲,嘆息道:
“過去玄學界敗類數不勝數,傷害成千上萬性命,現今活該有此斷絕祖傳大劫難,說到底我也是玄界一弱小,遠不能彌補過失,只是真正劫難還未開——。”
對於種花國堅決反對封建迷信,鬼師神情裡只有遺憾與可惜,並未有怨恨仇視的情緒,彷佛本該如此,躲不過的。
話語未盡,他主動轉移話題:
“陳教授,用白書法子送走她離開自是可以,摳出最後一點執念,但你的壽命身體絕對會受到影響,難以恢復先前健康,以後最好避免去陰地。今後對於祖先必須年年規規矩矩祭奠,至於子孫問題,你們多做善事!”
最先有反應的竟是草鬼婆,她面上的蜈蚣蠍子紋路像是變活,嘴裡不停嘀咕道:“爲什麼?爲什麼?”
她最擅長蠱毒,對於鬼靈之事所知甚少,眼睛裡看到的東西跟甜妹兒等人差不多,但腦子裡有的知識多一些。
對於陳教授,她也只能看出一絲一毫的同蠱苗倒黴氣息。他踢倒曾經的嬰兒屍油罐,更證實她心中想法。
可是他的報應怎麼能那麼輕?!
鬼師回答她內心疑問:
“陳氏祖先十分責怪陳教授,但並不想真正傷害他,也盼着半身能真正得到解脫,跟你們山寨情況不一樣。”
草鬼婆臉色蒼白,倒在椅凳上,渾身無力。
制蠱從來不是苗寨的特殊技能,白族水族狀族等民族也會幾種。
但只有蠱苗的蠱蟲最毒最恐怖,單講本地蠱苗寨,爲制蠱毒,練小孩屍油、拘孤魂野鬼……此類惡毒事件太多,有僞天和,從幾百年開始後代越來越少。
陳教授有救,但她無救,連閻王殿都不敢下,壽命越來越短,她終生只想找一個能減輕過去罪惡的死亡辦法。
她眼睛瞪如銅鈴,十分不甘看向陳教授,手指甲縫裡突然現一隻嫩綠色蟲子,被防禦着她的甜妹兒看得一清二楚。
“你若害他,就是在幫他承擔起罪孽。”
鬼師一邊說話,一邊請陳教授移動木凳,跪到屋子的正中央,面對神龕,把黑書放回供桌,白書拿到手中。
在水族巫文化中,水書是一部教科書,鬼師是教師,鬼師與水書的結合,是維護鬼神世界的紐帶,經久不衰。
草鬼婆把蟲子捏成碎末,轉頭打量屋子裡其他人,她的目光帶有一種極度危險氣息,令人汗毛豎起、頭皮發麻。
甜妹兒下意識捏緊腰間纏着的魚鱗短劍,對上草鬼婆的目光也一點都不怕。
這時候,屋子裡響起一陣安靜恬淡的讀書聲音,聽不太懂語言內容,但聲音帶有一種平和釋然的安撫氣息。
數百上千螢火蟲提着綠光燈籠,開始在屋子裡旋轉舞蹈,把木屋牆壁房樑角落裡刻畫的一些怪異文字圖案,照得清清楚楚。
沒有紙錢、沒有祭品、沒有跳大神……卻令人從心底裡生出信任與尊敬,只有那個隨意坐在木凳上讀水書的鬼師。
其中數只螢火蟲圍着陳教授上下左右移動,他在不知不覺中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曾經的一幕幕,栩栩如生。
最後他似乎看到一個綁着紅頭繩、笑得傻兮兮的小姑娘,從依戀變得迷茫懵懂如新生嬰兒,她像陌生人一樣笑着看他,對他揮揮小手,蹦蹦跳跳、無憂無慮離開。
他也下意識揮揮手。
“再見!”
再也不見
陳教授睜開眼睛,手揮到一半,裡面都是迷茫,彷彿失去什麼重要東西,左邊胸口空空蕩蕩的。
讀書聲結束,那幾只比較特別的螢火蟲,掉落在地上。而其他螢火蟲則繼續回到那一截槐樹枝的周圍,繼續發光發亮,盡責擔任燈泡一職位。
甜妹兒:
……總覺得我碧山楊婆婆最厲害!
做完一切,鬼師並未離開,而是在旁邊櫃子裡取出三本漢文書。甜妹兒認得上面繁體字,分別是《萬年曆》、《高級擇日用書》、《克擇講義註解》。
另外他還拿一張紅紙來寫日期。
根據水書上相生相剋一類的規則,找出合適的日子,再翻閱漢文書籍,最後與《高級擇日用書》比較覈對,圈下十幾個合適日子,一一寫到紅紙。
“祭祀日期,多做善事。”鬼師把紅紙遞給陳教授,並扶着他起來坐下,他看向不甘草鬼婆,無奈道,“不是我不想幫你,都是自己族做下的罪孽,旁人不論多插手。”
他把手輕拍一下林君英肩膀,在其他人的驚訝下,一隻黑蟲從她頭髮裡竄出來,被他徒手捏碎。
與此同時,草鬼婆一陣劇烈咳嗽,捂口的藍帕子上有血污,不甘心瞪眼看向年紀最小的甜妹兒。
“我這一生都不會小孩子出手,但破除不了冤孽有何用?”
“你不——”
水師先生阻止不急,數只紅色蟲子飛向甜妹兒,她快速拿起魚鱗短劍一一砍成兩半,但她沒注意,有一隻肉眼難看到的灰點,順着地上爬到鞋子,鑽進去。
“哈哈哈哈——啊!”
得手的草鬼婆正在狂笑,忽然直接噴出黑血,兩眼角流血淚,白頭髮一根根全部掉落在地,她不可思議瞪大眼睛,彷彿見鬼一般,最後癱軟在地上。
不舒服的甜妹兒隨意抖抖腳,把她看不見的半死蟲子直接踩碎。
“怎麼——可能?”
她頭上臉上皺紋越來越深,臉頰瞬間凹陷進去,變得比躺在牀上癱瘓的小二黑老祖還要蒼老一些。
滿臉都是血,在綠幽幽燈光照耀下,她比鬼還恐怖。
現場安靜一片。
甜妹兒捏緊魚鱗劍,有些不知所措,而葉三叔山紳最先將她護在身後,一個用拳頭,一個用桃木兔子。
水族鬼師撫額長嘆一聲,無聲喃喃自語道:
“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這都是自己選擇!”
草鬼婆鬧劇終於結束。
她拖着更老更弱的身體,拄着柺杖,帶着嫉妒與不甘,顫顫巍巍離開。
“水書先生,甜妹兒她——”
“她沒事,是我招待不週,實在抱歉。”
鬼師把桌上唯一剩下的一塊刺繡布,擺放到他們面前,這是他們民族特殊的“馬尾繡”品,選材奇特、繡工複雜。
馬尾繡,顧名思義,是用馬尾做繡線。
細緻處理的馬尾鬃絲,用比它還細的綵線纏繞起來,然後再在衣服、鞋、帽上繡出各種各樣的圖案。一件馬尾繡的成品,常常要耗費數年乃至十數年時間。
“這是賠罪禮物。”
他看向甜妹兒以及隔着一個人的山紳,意有所指到。
“謝謝!它繡得什麼?”
甜妹兒看着上面亂七八糟的水族古老文字,真心看不太懂。
“易經知道嗎?”
鬼師反問道。
甜妹兒回答有些遲疑:
“術師用來占卜的《易經》?”
山紳補充道:“古曾有三部《易經》,分別是夏朝的《連山易》、商朝的《歸藏易》和周朝的《周易》,但現如今,只有《周易》流傳下來。”
“這是以夏朝《連山易》爲基礎的部分佔卜術,裡面有九星、二十八宿、八卦九宮、天干地支、日月五星、陰陽五行、六十甲子、四時五方、七元歷制以及水歷正月建戌等各種內容。”
山紳眼睛雪亮。
那可是千年失傳書籍!
聽得迷迷糊糊的甜妹兒:
……這是給我的賠罪禮?
陳教授雖不知易經內容,也聽聞過周易,以前都鄙視之爲害蟲,如今想起來真是羞愧難當,尤其那些年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告誡自己今後不可太過偏激。
將禮物送出後,鬼師不再講神神秘秘的話,而且跟普通村民一樣,待客吃飯進酒,彷彿剛纔事情並未發生一樣。
直到螢火蟲漸漸消失,怪樹枝枯萎,他們才踏着月光山路離開水寨,陳教授雖臉色依舊不佳,但頭痛胃疼等好許多,身體也覺得從未有過的輕快。
事情完美解決。
“咕咕——”
小粉團已經陷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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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節的第三天,是全民送火的日子,彝語裡叫做“朵哈”或“都沙”。
當黑夜慢慢降臨、夜幕四合時,各家各戶從家中點燃火把,並帶上祭品去進行節日掃尾活動。
先是畢摩作迷信,唸經祈禱火神,祈求祖先和菩薩,賜給子孫安康和幸福,賜給人間豐收和歡樂。
緊接着,村民們舞着火把念唱祝詞:“燒死瘟疫,燒死飢餓,燒死病魔……”,以祈求家宅平安、六畜興旺。
同時必須把第一天第一天宰殺的雞翅雞羽等祭品帶上,走進田地,或爬上高山,或去溪谷邊,選一塊自己認爲聖潔的土地,用火把徹底地把“祭供品”焚燬。
甜妹兒也加入赤爾家族的焚燒疾病計劃,陳教授笑眯眯說他感覺身體好一些,果然火神有靈。
最後,所有人都得到畢摩們對貴客的祝福。
夜色變得謐而濃厚,火光逐漸暗淡起來,人們祈禱聲縈繞夜空,在祝福祈禱中,終於在安穩睡去。
次日清晨,帶着一驢車的物資,甜妹兒等人在各民族朋友的熱情歡送下,終於離開夷人村,往碧山村走去。
在經過巖墓羣洞時,陳教授與劉強龍主動下車,按照鬼師昨夜的建議,主動燒香道歉一番。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回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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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水族易經只是網絡上有的研究人員猜測,並不一定是真的哈,寫寫幻想-_-#
靈異事情寫太多,人都變得神神叨叨^_^,把感冒治好纔是正事。